权宦 作者:陈灯
双林哑然失笑:“哪有这么夸张。”
裴柏年摇头:“你是不知道你有多炙手可热了,先帝跟前也是得用的,又是今上身边自幼伺候着的,今上平日里端庄稳重,却是先帝亲手教出来的,面上总是不动声色,圣心难测啊,无人知道他心里究竟如何想的,谁不想和你多亲近亲近,你可不是从前那默默无闻的小内侍了……依我说,我知道你不是那等轻狂的人,但你也莫要一味避嫌,拣几家稳重门风好的,缓缓结交,你这身份,朝上一点得用的人都没有,反要吃亏,如今我看大多是勋贵武官急着结交你,文臣们好面子,不会如此面上急切,但一样也是想要和你多结交结交的,你也不必主动去,只等他们主动示好便好。”
双林听裴柏年这话,倒是和雷恺说得不谋而合,沉默了下来,果然才和裴柏年说不上几句话,李一默又开始带着人过来给他介绍,裴柏年看他如此,给他挤了挤眉,笑着走开了,这一番应酬直到深夜,个个都算得上是楚昭跟前的重臣,双林谁都不敢轻怠了,以至于后头酒意都带了□□分,李一默心里有数,忙亲自送了他下船,叫了自己得用的进侍,又用自己的马车,千叮万嘱一定要把傅公公送回府上,才放了他回去。
李家的马车,自然是极好的,又稳又平,直到了自己院子前,双林被他们扶着下了马车,却看到自己院门深处,站着一个人,披着大氅,戴着风帽,上前微微拱手道:“公公真是忙人,叫在下等得好久。”
☆、第133章 三寸舌
双林一听声音便知道是瑞王楚霄的声音,想必他已得了今天自己去福王府送赐食的消息,因此特意等在这里,这大冷天的,他这般打扮,又故意当着侍从的面自称在下,想必也是为了避人耳目,想起福王,他心里也是叹了口气,打发了李家的那些侍从,转头对瑞王行了个礼道:“殿下何必如此,小的万万担不起。”上次瑞王见他,还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今日却这般急切,到底露了痕迹。
楚霄道:“让公公见笑了,实在是如今见公公一面不容易,只怕一进宫,又数日不出宫了。”
双林道:“今日小的奉诏赐食,见过福废王了,他前些日子已得了医治,如今身子恢复得好些了,只是眼睛夜里有些看不大清楚,宗人令那边得了太医的话,也正在替他慢慢调治中,身子想必无恙的——我也与他转达了您的关心,只是,福废王有句话让我转告殿下。”
楚霄向前走了一步,远处的灯火照过来,风帽下的表情阴晴不定:“是什么话?”
双林低声道:“他说他今生已矣,请瑞王殿下自珍重。”
楚霄低着头,双林看到他的大氅上的貂毛已被寒气打湿,想必已站了许久,心里一叹,拱手道:“夜深了,还请殿下珍重身子,小的寒舍浅窄,不便招待……”他话还未说完,看到楚霄微微抬了头,脸上神情淡漠,做了个手势,他心头警醒,便忽然感觉到脑后一阵剧痛,整个人晕了过去。
双林醒过来的时候,头后边还隐隐作痛,他动了动,发现自己双手反剪在背部被牢牢捆着,手一阵一阵的发麻,随着脉搏的跳动疼痛得很,从这方面判断,大概自己并没有昏迷太久,身处的地方有些冰寒刺骨,身下只有自己的披风胡乱垫着,看着像是个地窖一般的地方。他托大了,但是谁会想到瑞王会向他这样一个小角色下手?而且居然就在自己家门口。
一个声音淡淡道:“醒了?”
双林吃力转过头去,看到瑞王坐在一侧,拿着双长铜筷子,拨着身前一个火盆,楚霄看了他一眼,居然还能微笑着说话:“你说,当着楚昭的面,给你手腕上开个口子慢慢放血,楚昭会用多久时间屈服,同意放了楚旼?”
双林感觉到十分不可思议的荒唐滑稽:“瑞王殿下是如何会认为小人居然能和福王殿下能相提并论的?”
瑞王笑了笑,伸手过来,将他衣领扯开,露出了脖子上胸口处,白皙的肌肤上点点淤痕,那是宫里三天,楚昭不知疲倦留下的痕迹。他轻笑了声:“这个,总不能是其他人留下的吧?公公出宫养病,回宫里几日,身上就带了这个,公公在内宫里可是无人能夺了您的风头的,谁敢如此轻薄公公?楚昭又如何会让你和旁人苟合?我本只是疑心,如今倒是肯定了。”
双林被揭穿此事,面上却仍然平静:“殿下,娈宠之身,佞幸之流,你确定果真能和怀帝的最后一脉相比?福王是所谓的嫡正宗,皇上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放了他,您还不明白这一点吗?拿我这样微不足道人去威胁陛下,岂不是笑话。”
楚霄道:“你可不是微不足道,你跟着他就藩,他内院早有传闻你是顾雪石的替身,就藩几年,你一直是他最亲近的内侍,征戎狄那会,你为了他失明,楚昭秘密养了你几个月,后来干脆为你遣散后院,回了京,楚霆那老谋深算的,谁都没要,独独要了你一个放在身边,知子莫若父,你对楚昭到底有多重要,试一试就知道了——先砍只手如何?反正失败可也没什么坏处,福王还是不会被杀,大不了我也被圈上罢了。”
双林听他冷静的说话里却藏了歇斯底里的疯狂,忽然想起一事:“春闱案里,和那些士子联络的人,其实是你吧?那些士子口供里,说那位贵人诗书满腹,和他们谈话之时侃侃而谈,于治国于文章都见解高远,我当时就觉得不像福王,要不然就是这些年他隐藏得太好了。如今想来,福王投案,是为了保护你吧?你其实也掺和了谋反一事,只是后来被福王给保住了吧?”
楚霄脸上微微扭曲,冷如冰湖的双眸忽然迸发出了悲恸来,双林道:“王爷如此一意孤行,难为福王殿下还想着你有世子在,将来等时间过去,再选个中意的人,过你的富贵闲王日子,你却为何偏偏要搅和其中,不依不饶呢?”
楚霄冷哼了声:“世子我早就送走了,这王爷身份,带来的不过是苦痛罢了,尚不如普通人家的儿女……你不说我也知道,他从前就是个万事不挂心,只求个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性子,明明聪明之极,却偏偏要压抑自己的才干,明明是个痴心人,偏要自污,偏偏明明不愿意追求大位,却身不由己,明明是个贵不可言的血脉,如今却被人在高墙之内由着贱吏任意侮辱,他只怕为了绝我的意,只求速死,我如今也没别的办法,但求能带着他远离世俗,楚昭那边我所求也不多,不过求一个假死脱身,终身不踏入京城罢了。”
双林冷笑了声:“王爷想得好美,可惜你觉得天子会信?怀帝一脉可是正经的嫡长子血统,君不见前宋烛影斧声,那一系最后如何了?殿下真是高看我了,莫说我只是个替身,便是顾雪石又如何?不还是死了?再说失明那事,不过是恰逢他要秘密攻城,因此隐藏行迹罢了,遣散发嫁姬妾一事更是可笑了,那姬妾中混了多少外头的人,当时世子院子里的狗都咬死了一个来历不明要混进去的妾室,他堂堂皇子,要多少姬妾没有,偏要留着那些来历不明的?你看他撤藩回京,陛下立时又赐下多少姬妾,更不要说旁人送的,王爷实在是太高看小的了,你若将我拿去威胁楚昭,他是一定不会为了我这样一个低微之人,放走楚旼这么大个隐患的。”
瑞王脸色难看道:“你已是我最后的办法了,世人只知楚昭看重你,却不知道你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到底有没有用,试一试就知道了,你若不想丢个手指什么的,最好看看你身上有什么信物可证明你身份的,我让人送去你府上,就知道楚昭会有什么反应了,你也别想逃,这里他找不到的,没直接砍了你的手指,是不想做绝了。”
双林动了动手道:“我劝殿下早日死心,你是不是忘了惠皇后和寿春公主?若是陛下拿惠皇后和寿春公主威胁福王,福王会安心和你一个人走吗?更不要说陛下这人,看似仁厚,其实最恨人逼他,你砍我一只手容易,他砍宗人府里的福王一只手指下来,不也是轻而易举?王爷最好想清楚了再行动……”
烛光下楚霄脸色煞白,阴晴不定,冷冷道:“那我就先卸了你的胳膊去换回惠皇后和公主,再换福王……”
双林冷笑道:“殿下如何如此天真!能为帝王者,如何会被人如此轻易要挟!你当人人都和你们俩一样,可为了情人生死相付?我从前还觉得殿下是个胸有大志,运筹帷幄之人,如今看来,竟是个蠢笨之人!福王与洛家息息相关,根本抽身无能,你既与他相爱,为他筹谋大事,倒还算是明智,可惜皇权斗争,胜者为王,你搅和其中,福王为了保你站出来,本也是明智之举,横竖他无论如何是走不脱的,不如保下你,可是你却如此不死心,让他在高墙之内,尚且为你牵肠挂肚,甚至宁愿绝食速死,只求早日断了你的心,可见他知你甚深,怕你再做蠢事,如今看来,果然他的顾虑真是有道理!他用他本来就确定的结局,换你苟全于世,爱你甚深,你如今倒要让他白白做了这些牺牲,我真是为他不值!”
楚霄脸色冷了下来:“我知道傅公公巧言善辩,但这些年来,我们在楚昭身边也不是没有人的,他待你,绝非一般内侍可比,至于你这砝码到底能有多大,能换取多少利益,那咱们就走着瞧好了,横竖如今已经是这般了,宁愿玉石俱焚,奋力一搏,我也不愿从此天人永隔,袖手做我的富贵闲王!”灯光下他脸上涌起潮红,双眼满是血丝,已是一副末路赌徒的疯狂模样。
双林背上微微起了一层汗,明明大冷天的,他却已汗流浃背,最怕遇见的就是这种完全丧失理智的亡命之徒,不和你讲道理,孤注一掷的赌徒心态,他不知道楚昭会怎么做,但是……他感觉到喉咙有些干涩的疼痛,仍是忍着那干渴道:“王爷,若是殿下信我,殿下若是愿意抛弃一切,连性命都不顾,只为和那人在一处,也不是没有办法。傅某人倒有一计,比如今玉石俱焚的好。”
楚霄打量了他几眼道:“如何说?”
双林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快速道:“他出不来,你难道不能进去?以陛下待我的器重,要说动陛下,安排你冒名进去进去还是容易的,我再照管下你们的衣食,等再过几年,陛下登基久了,天下稳固,到时候事情未必没有转圜的余地。如今他才登基,不是我说,你这计,绝不可能通的。不说行险,就算你们侥幸逃出去,那也是天涯海角的逃跑,福王身有疾病,你能待他安全喜乐多久?倒不如你进福王府里,好生照顾他,他如今要有死志,就是怕你乱来,兴许见了你在身边,反倒放心安心。”
楚霄默然,过了一会儿冷笑道:“差点被你哄到,我若是进了里头,那岂不是和福王一样任你们宰割,到时候无声无息被你报复处置了,还不是一句话的事。你如今小命在我手里,自然是拣好听的说。”
双林道:“我傅双林一言既出,何时反悔过,实话说吧,福王当初待同兴镖局,也是有一份恩情在的,我对福王并无恶感,更何况,我不过是陛下身边一个微不足道的内侍,多个朋友多条路有什么不好?为什么非要和你们过不去?如今殿下尚未送信出去,你挟持我的事,只要我回去不说,谁都不会知道,到时候我慢慢为王爷谋算此事,总比你如今孤注一掷,逼得陛下下狠手,又将处死福王的理由送进陛下手里的好,你说是不是?”
楚霄脸上明暗不定,久久以后才低声道:“我自幼在宫里无人理会,胡乱敷衍着长大,只有楚旼不计较身份,总来招惹我……我那时候养成一副孤拐脾气,并不理他,他却总是变着法子来引我注意……我从前知道他和洛家迟早要和楚霆有一场对决的,因此有段时间只是冷着他,他后来也知道我的意思,也远了我。后来还是在一起了,你大概觉得我们之间的感情很可笑吧,其实一直是他主动着……”他不再说话,长久以来那些琐碎的小场景,隐秘而不能告知于人的感情,被人喜爱关注的喜悦,患得患失的踌躇,阴暗地里的嫉妒,相守之时的甜美涌了上来,他什么都做不了,也已经没有办法在漫长的岁月等待和苟活……
双林看他开始回忆过去,脸上那隐隐有点疯狂的神色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落寞伤感和绝望,心里一动,迎合着他道:“人生在世,得一知己足矣,小的倒是羡慕两位殿下,彼此心许,心心相印了,我一微末之人,想求这样的感情而不可得,倒是有成人之美之心,却不知殿下给不给我这个机会了。”楚霄一贯隐忍冷静,如今做出这么疯狂而毫无理智的举动,可见是的确无路可走,又太过心系福王的缘故,一旦有一丝生机,甚至还能和福王相守,哪怕是高墙之内失去自由,他未必不会选。
楚霄不出声,盯着他上下看了许久,这地窖里有个小气口,也看不出时间,双林却知道若是等到天亮,敬忠慎事不见自己回去,定然要去找李一默,李一默发现他失踪,必不敢瞒,立刻便会禀报楚昭,这事也就要闹大了,心里暗暗着急,很久以后楚霄才叹了口气道:“罢了,楚霆那一肚子漆黑肚肠,能养出什么真仁善的儿子出来,我赌不起,只能赌在你身上了,你果然能想法子将我送进去?”
双林心跳如擂鼓,面上却平静一笑:“殿下莫要小瞧了我才是。”
☆、第134章 由爱生忧
楚霄低着头打量着双林,看他双臂被紧紧捆着,衣襟适才被自己拉开,露出费力起伏着的胸口里如玉的一小块肌肤,上头那些肆无忌惮的痕迹,显示着曾经被人多么用力的疼爱过。而这人自被俘以来,并不软弱,侃侃而谈,和那只知讨好主上的佞宠又不相同,双目清澄平静,看向他不避不闪,虽然被捆起来的姿势看起来很难受,但那呼吸之间潮红的脸色,含着水的目光偶一转顾的风情,却的的确确露出了平日那低调端整、谨小慎微的内侍皮下不为人知的一面,这样的一个人,得到从小看似正派雍容的楚昭的宠爱,其实不意外,但是究竟楚昭能为他做到哪一步,却很难说。
他心中犹豫不决,之前本已孤注一掷,想着就算不成,也要把楚昭这丑事揭于人前,再换取最大的砝码,然而,如果楚昭果真完全不顾这人的性命,反而如他所说,拿出惠后、寿春公主甚至是福王来反过来威胁于他呢?帝王之怒,血流成河,一个帝王,平日里宠个小玩意儿,正经时刻仍是大局为重,朝堂并不会觉得这有什么,便是眼前这人死去,只怕于楚昭,也不过是几滴泪水,犹如当年的顾雪石,他仍记得那个清高孤洁的伴读,楚昭曾经待他如珠似玉,可是死了……还是死了。
要信眼前这个看似卑微,却聪明稳重得远胜许多大臣的内侍吗?楚霄想起这些年的一些密报,此人少年之时,就替王皇后修过园子,轻描淡写化解了钱银不够的困难,后来替王皇后经营产业,无声无息建起来一个偌大的同兴镖局,连楚旼当时都忍不住要去招揽,说这镖局后头的人不凡,再后来与楚昭就藩,在高崖之上修建望海堂,招揽人心,主持慈善拍卖会,筹银赈灾,再就是征狄守城,以少胜多,趁雾突围,忠心救主以至于失明,撤藩之时,又陪着楚昭上京,可以说楚昭的种种功勋,背后几乎离不开这个自幼一直隐在身后的内侍,不怪楚昭倚重于他,然而皇帝称孤道寡,这个内侍,果然甘心一直牺牲,从不索取吗?
而自己和福王的困局,他果真有办法解除?
该信他吗?
天微微亮的时候,双林蒙着眼被一辆马车送回了自己外宅的院子前,下车前楚霄在他耳边低语道:“公公最好说到做到,否则,我即便进了高墙内,也能派着死士,一辈子让你鸡犬不宁,随时随地遇到暗杀——当然若是公公做到了,楚霄也愿将洛家所有暗地里的产业及人手,都交给公公,在陛下跟前博一份大功,总不教公公白白受惊便是了。”
双林下了马车,感觉到马车走远了,揭下蒙眼布,看着自己的院门,短短一夜,却惊心动魄,他轻轻敲了敲门,里头老苍头出来开了门,慎事已是迎了出来,讶异道:“公公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敬忠呢?怎不伺候着公公?”一边看双林脸色苍白,嘴唇干裂,披风胡乱裹在身上,形容憔悴,吓了一跳道:“这是怎么了的?”
双林低声道:“去煮点姜汤来给我喝,再熬点小柴胡汤来,敬忠昨儿我打发他回宫去交差了,我去了李大人的宴会,酒后有些受凉了。”
慎事忙道:“这可是大事!公公赶紧去歇息一下,我给您请个大夫来看看。”
双林摇了摇头道:“没事,我一会儿就进宫,你先去把柴胡汤给我端了来,再弄点热粥给我吃了。”慎事十分忧虑,看双林坚持,便也依样办了,服侍着他喝了汤药,换了衣服,才送他上了轿子进宫去了。
十五过后,朝廷便要恢复大朝了,今日正是春假结束后的第一次大朝,双林进宫后没多久,楚昭才下了朝回了寝殿,在宫女们的服侍下解着朝服冠冕,看到双林在一侧,笑道:“昨晚和太后那边用膳,之后又许多事,太忙,也没顾上你,回来听敬忠说你去李二那边赴宴了?”他看着双林脸色不大好,有些心疼道:“你去李二那边,想是又喝酒了罢?好不容易调养好了些,莫要再瞎来弄坏了身子,李老二真是个不安分的,朕看他还要怎么作死。”
双林道:“他也是心急,一心想着报效陛下知遇之恩罢了,京里水深,他这种海匪出身的,贸然撞进来,摸不清路数,心里难免有些着急。”
楚昭笑道:“朕还不知道他么,表面上缺心眼,其实胆大妄为,不是看他平叛之时功劳不小,京里也确实需要他这样的愣头青来动一动,朕早要敲打敲打他了。如今朝中那班老臣子们,因循守旧的,父皇清理了一批,剩下来的越发暮气沉沉,做什么事都放不开手脚只管萧规曹随的,正需要李二这样莽撞的人横冲直撞一番,其他人看着,也知道在朕跟前能放开手脚做点实事才好。”他换上了便袍,在常欢手里铜盆里净过头脸,将寝殿里的人都挥退了,接过双林手里的热茶,喝了一口,笑道:“你昨儿去看过福王,今天一大早就进宫来,想是有话要说?”
双林将楚旼那边的情形和话都说了一通,又低声道:“他如今已是一心求死,我回了府里,瑞王又已守在了那边,很是急切……他有件事央求我……”
楚昭忽然打断道:“瑞王这人心思深沉,你心软,莫要被他哄了去,福王兴许无辜,但他身份敏感,朕不可能放了他,他在外头,牛鬼蛇神们就都出来了。”
双林沉默了下道:“不是,他是想进去陪着楚旼的,央我想办法把他送进去,他情愿放弃一切,进去陪着他。还说可以将之前暗地里的产业人手都交给陛下,但求相守一生。”
楚昭伸手将他揽在怀里,深吸了一口气道:“朕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真不行,送他进去说着容易,但是他毕竟是亲王身份,谁知道他又在里头弄什么花样?到时候万一里应外合脱逃了,又是个大麻烦,洛家肯定还有些我们没有清理掉的势力,或者瑞王那边,他明面上老实,朕没抓到他什么辫子,但是如今看他这么不死心的找你,只怕所谋甚大,不可轻易应了他们。你也小心些,莫要靠近他们,万一被他看出你我的关系,拿了你来要挟,或是在朝堂上宣扬,那总不太好……”
双林呼吸窒了一窒,十分想问出口若是真这般,他会如何选择,但是话在自己舌头滚了滚,到底吞了下去,只是缓缓道:“我是想着,送他进去,倒比他在外头不知道谋划什么的好,那里毕竟是我们的地盘,严防死守着,若是他们真的是老老实实,只求相守,那就最好,若是有什么图谋,那也像个脓包,早日挑破了,总比藏在那里不知道什么时候爆发的好,不若索性便将瑞王改名换姓,悄悄送进去,静观其变的好,你若不放心,再多安插几个人手监视着,我就不信他们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楚昭沉默了,双林知道他这其实是不愿意,又不想拒绝他让他不高兴,瑞王这么个大活人送进去,万一外头有人弄出个把柄出来,说他私圈宗室,又或是两人在里头生出什么事来,这也难说。他想了一会儿,低声道:“其实我看他们两人这般,有时候也想,从撤藩到进京,平叛到回京让储,每一步都如此险恶,若是当时一着走错,易地而处,陛下……没有得到皇位,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有这样的决心,心甘情愿余生在高墙之内度过……”楚昭忽然打断他道:“我们和他们不一样!你不要胡思乱想!”
双林苦笑了声,楚昭忽然扳过他的脸,含着他的嘴巴恶狠狠地吻了下去,这吻激烈而仿佛在确认着什么,双林只有被动地承受着,大概因为没有和从前一样柔情蜜意的回应,楚昭伸了手去握住他的手腕,那里却因为被捆绑了一夜,被楚昭大力一握,疼痛难忍,双林下意识的一挣,身子往后一退已离开了楚昭的怀抱,楚昭看向他,眼里有着错愕和不可置信,双林仓促之间,只好解释道:“我昨夜喝了些酒,身子有些不大舒服……”
楚昭垂下睫毛,脸上带了一丝失落:“那你好生歇着,瑞王那边的事,我来安排,你……不用插手这事,李二那边你也别去掺和,叫他太得意了,我过段时间要敲打敲打他。”
双林看他神色,知道伤了他的自尊,但是他一夜未睡,苦心孤诣和瑞王辩论,又匆匆进宫,如今事情上不大顺利,正是身心极为疲倦之时,也没什么心情解释,毕竟眼前这位,已是一位新登基的帝王,正要树立自己的权威,自己身份尴尬,说情人却未敢托付终身,说主仆又太过亲近,只怕将来日子长久起来,更要生起嫌隙,福王瑞王至少彼此心照,都比他们强多了。
他低低道:“陛下自能处理妥当的,我先下去了。”
他下去后,没有出宫,昨夜惊魂一夜,他的确不敢保证自己出宫后是不是又会被瑞王那疯子给缠上,便回了自己在宫里的院子里,感觉到疲倦非凡,倒头便睡。等到敬忠觉得他睡的时间太长了些,进去看了看,才发现他居然已发起高热来,和他说话虽然还能应答,却有些迷迷糊糊,吓了一跳,急急忙忙去禀了英顺,传了太医进来看诊,只说是酒后受了风寒,开了药方来煎药灌下去。
楚昭原本在瑞王福王一事上有些不快,知道他病了,也放了手上的事,亲去探视,双林却害怕他发现手上的绳痕,激怒他更没好事,因此只将自己手足身子严严实实都躲在被内,强撑着头晕目眩,对楚昭道:“不过是酒后吹了些风,吃了药进去睡一觉发了汗便好了。陛下还是快回去,省得过了病气。”
楚昭看他病得满脸潮红,额上虚汗层层,却身子尽量避免和自己接触,声音软而轻,话说得又生分疏远,心好似一张纸被反复揉皱又展开,又是伤心又是生气,一时恨不得将所有都给这人好教他高高兴兴的,一时又知道正因为自己给不了他更多,才教他这样谁都不敢相信,守在床边坐了一会儿,拿了帕子替他擦汗,低声道:“我就藩,叫你走你还是跟着我去了藩地,我诈称失踪,你仍冒险出来寻我结果落崖失明,还有撤藩之时,你又非要跟着我回京,后来又为着我在父皇身边伺候,冒险给我传讯,你为了我做了那么多,难道我是个没有心的人吗?若是易地而处,我真的被圈禁了,那我宁死,也不会让你陪着我在里头虚耗此生的。”
双林看向楚昭,眼睛里因为高热,有些发红,他强撑着张嘴,还想说什么话,楚昭却用手指按住了他的嘴唇:“你我的心,不必说,只看平日里作为,你也不必非要拿他们来比,他们算什么。”楚昭冷笑了声:“安心养着病,事情朕会给你办妥当了,教他们再兴不起风浪,你别想太多。”
隔了一日,果然楚昭下了旨,在龙兴之地凤阳祠堂设宗人空房,专管皇室罪人圈禁,命瑞王楚霄担当左宗正,即日起便赴凤阳,从此专掌宗室罪人圈禁、祭拜皇陵事宜,福废王楚旼,发凤阳圈禁。
凤阳府是大乾皇室太|祖的家乡,太}祖皇陵也兴建在那里,虽说为龙兴之地,但远离京师,且那一代也有重兵驻扎,可以说楚霄此去凤阳,手无寸权,和发配去守皇陵差不多,在京里几乎是不可能再有什么作为了,而将楚旼发往那里圈禁,京里的洛氏余孽以及叛党等人鞭长莫及,想必也再也不能兴风作浪。
然而若是只从楚瑞两人情谊来说,倒是求仁得仁了,楚旼在楚霄看管之下,日子总是好过些,大概总不会再求死,楚霄虽然为左宗正,却也不能将整个宗人府的官员都瞒过将楚旼开释,不过平日里见见楚旼必是不妨的,衣食上照管也能精心些。
这处置虽然和双林之前设想的关在一起不同,但对瑞王福王来说,应该算得上是圆满,双林知道这样的决定对于楚昭来说,已是大大触动了他的帝王权威,心里又有些愧疚起来,心病一去,不几日烧退病好了些,面对楚昭,便有些心虚,十分予取予求。
楚昭本来卖福王瑞王这么个大人情,虽也出于本心,自觉福王有些无辜,加上凤阳那边他早安插了自己亲信,布下重重监视,不怕楚霄乱来,因此看双林居然为此态度软化,正是意外之喜,少不得两人蜜里调油,在宫里很是两情绸缪了好几日。
被圈禁着即将被押送去凤阳的福王却上了折子,请求出发之前,见生母洛庶人一面。
☆、第135章 母子
楚昭这些日子得了甜头,在福王一事上索性大方到底,御笔一批同意了,让双林负责此事,派了鹰扬卫一队侍卫负责押送护送,新上任的鹰扬卫统领正是老朋友天枢,双林看到他也十分替他欣喜,自从撤藩以后,藩王四卫全撤,天枢这批人又重新转暗了。如今双林看到他终于有了正大光明的身份,到底是一同经历过患难的,又许久不见了,主动叙旧道:“原来你已高升了,还未恭贺,这天子四卫可是正经的天子近侍,将来前途无量。”天子四卫里,鹰扬卫和虎贲卫都是从全国各卫所军队选出来的佼佼者,千牛卫和豹韬卫则多是官宦勋贵子弟,天枢能在四卫之首的鹰扬卫任统领,那的确是最得陛下信重,前途十分光明的了。
天枢一贯严肃的脸上也露出了微笑,上前行礼道:“公公大忙人,哪里敢叨扰公公,还多亏从前公公的帮衬了。”双林与他聊了几句,天枢便亲自送了他上马车,才回身命人护卫启程,天枢身后的鹰扬卫侍卫们平日里有些目无下尘,这些日子却被这位空降下来的天枢统领削得灰头土脸,刚刚打服了,如今看到新来却十分阴冷深沉的统领,对这位天子近侍如此亲切,都暗暗对这位年轻的公公收起了轻视的心。
惠后虽已削发为尼,却到底是楚旼的生母,因此论理应由楚旼去见惠后,双林径直先到了福王府,将楚旼提了出来,重兵押送,到了惠后出家的皇家庵堂里,命庵主进去请了法名妙惠的惠后出来,毕竟都是皇家重犯,因此双林也坐在一旁监视着。
妙惠迟迟不出来,楚旼和双林在净室里默默相对了一会儿,楚旼才道:“发凤阳圈禁,瑞王殿下任左宗令,是公公在其中帮忙了吧?公公的恩情,在下永世不忘。”
双林道:“不敢当,这是陛下的旨意,陛下仁厚宽慈,阁下若是真心感恩,还请以后多多宽慰瑞王殿下,为着国泰民安,安安稳稳在凤阳享他的福吧……”
楚旼听他话尾终于忍不住带了一丝怨怼,眼角堆上了笑意:“是他给公公添了麻烦?公公若是受了委屈,在下替他和您赔不是了,他在宫里,从小就没什么人和他亲近,不太会和人相处,公公万万莫要和计较。”
双林冷哼了声,听到帘子打起的声音,不再说话,看到一个青衣女尼走了出来,衣衫单薄,身子瘦削,表情淡漠,两颊深陷进去,薄唇紧抿,正是昔日惠后,虽然形容消瘦,脊背仍然挺直,双眸却比从前在宫里之时锋利非常,楚旼已噗通一下跪在了惠后跟前,低声道:“孩儿见过母亲大人,母亲大人可安好?”
惠后淡淡道:“你来做什么?我不想见你,出家人斩断尘缘,施主请回吧!”
楚旼脸上僵了僵,低声道:“孩儿不日将发往凤阳圈禁,此生大概再难见母亲一面,今日特来拜别。”
惠后冷笑一声:“你倒还记得我是你母亲!可惜我却没福,没你这么个卖母姐以求苟活、无君无父的儿子!”说完居然上前,咳嗽一声,往楚旼脸上啐了一口浓痰。
楚旼闭了眼睛,也不闪避,眼泪却滚滚而下,惠后看他这般,更加厌恶:“也不知你父皇怎么生出你这么没血性的儿子,父仇不报,母命不尊,屈身人下,苟活于世,连你生母和你亲姐姐都置之不顾!白白牺牲多少跟着你的人的性命,我若是你,早一头撞死了!怎么有此面目苟活于这世上!”
楚旼身子抖了抖,脸上越发苍白,惠后却转身就往里头走,竟似是对这样诀别的时刻也毫不留恋这唯一的儿子,楚旼忽然哽咽着叫了一声:“母亲!”
惠后顿了顿身子,没有回头,楚旼含泪道:“母亲这一辈子,可有真正将儿子当成自己的儿子来疼爱,而不是将儿子当成复仇的有用的工具?母亲心中,就不曾对儿子有过一丝半点来自血脉的慈悲吗?”
惠后身形凝滞不动,楚旼哭泣道:“从儿子懂事起,每一日都在无休止的习字认书,又不许对外表露才智,日日写字到深夜,却还是要叫儿子比楚昀那蠢材还要笨,每一天都叫儿子记住父仇难忘,复辟大位,但凡背不出一篇文章,便要饿肚子,打手板,跪在父皇灵牌前罚抄字,明明恨毒了皇叔父,偏偏又要叫儿子讨好他,明面上整日给儿子送吃的玩的,实际上但凡多吃点好吃的,便要饿一餐,但凡有喜欢的猫儿狗儿鸟儿玩物,定要当着儿子的面弄死弄坏,到大一些了,但凡和哪个宫女内侍略亲近些,母亲就要将那宫女内侍打死,儿子这一辈子每天都在演戏,每一天都被识穿我真面目的噩梦惊醒,演到最后,儿子也不知道儿子究竟应该是什么样子了!母亲只记得你的复仇大计,记得父皇深仇大恨,却没想过更疼爱儿子一分吗?”
惠后厉声道:“你父皇被奸人挑拨御驾亲征,又在蛮夷之地吃了多少苦,好不容易回来,却又被奸人所害,我含垢忍辱这些年,寄希望于你,你身负此血海深仇,不思卧薪藏胆,奋发图强,却尚且还想着享福安乐,苟活一生,我都替你难为情!你居然还好意思说这些!从此以后,你只当我死了罢!我没你这么没出息的儿子!你我母子之情,早在你出首那一日,已绝了!”说完惠后已疾步往里走了去,只剩下楚旼跪在原地,一动不动。
双林看楚旼跪了许久,起了身,将身侧汗巾解下,递给楚旼,叹了口气道:“殿下……请回吧。”
楚旼接过汗巾,胡乱往脸上擦了擦,往惠后走的方向磕了三个头,猝然起了身,默然不作声,转头走了出去,双林也跟了出去,看到侍卫们已紧紧跟上了他,一路走出庵堂要上马车之时,楚旼忽然顿了足,往庵堂一侧看了过去,庵堂一侧有个池塘,隔着池塘,却有个青衣人影站在那里看过来,因池塘甚大,那人又戴着帽子,有些看不清楚面容,楚旼只顿了顿,仍是掀帘上了车。
双林站在后头也看了过去,看到那人见到双林注意到他,拱手施礼致意,双林却认得那是瑞王,心里警醒起来,转头对天枢道:“叫人警戒,上车立刻回城!”天枢看了眼那边道:“公公放心,这庵堂闲杂人等进不来,适才山下的守军有来报,说是瑞王殿下只是路过,远远看看罢了。”
双林点了点头,仍是吩咐尽快上车回城。幸好一路没出岔子,到底平平安安又将楚旼押回了宗人府,看着他情态平静,并无异状,又吩咐了一番负责看守的人,才回宫交差。
楚昭听双林转述今日所见,点头叹道:“不错,惠后这人,深沉得很,小时候楚旼到母后宫里请安的时候,见到我们吃的桂花糕,很是喜欢,多吃了几块,我母后想着他爱吃,下一次他来又备上了,结果他却一块都不再吃了,我母后让他吃,他那时候还小,不知遮掩,都快哭出来了,我母后此后看他来,再也不备饮食了,后来干脆禀明父皇,能不让他来,便不让他来,为了避嫌,干脆连我们都不许和他说话太多。他后来和瑞皇叔更亲近些,也是没法子的事,我和楚昀都不敢和他亲近。”
双林想了下楚旼在这样的教育下,居然没有变成个疯子,倒也奇怪,楚昭看他出神,不喜他太过伤神,便道:“莫要想这事了,皇家的事哪里都是一团糊涂账——这时候说起来有些没意思,只是我父皇,早些时候,对福王是有些真心疼爱的……早年曾给福王选了个富庶的封地,想打发他去就藩,那封地除了无兵权之外,富庶一生是不愁的,结果惠后去太皇太后那里哭了一顿,太皇太后便和我父皇大闹了一番,硬是将福王留在了京里,那次以后,我父皇就再也没理过福王的事了。”
双林笑道:“若是惠后能如先太后一般睿智精明,审时度势,福王的一生,大概会平顺安乐许多。”
楚昭念及生母,脸上露出了怀念的表情:“惠后一直将福王当成报仇的刀子,叫福王如何能真心爱她重她。古人云慈母爱子,非为报也,其实儿女岂有不依恋母亲的?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母亲之爱,无可替代,嘉善长公主,时不时问母后去哪里了……便是寿哥儿明明身边乳母女官一个不缺,还是时时怀念母妃……安姑姑整日唠叨着说没个母妃护持不行……”他忽然止住了话题,看向双林,脸上露出了有些歉意的神色,双林知道他大概是想起这原身的身世来,微笑排解道:“我虽不记得母亲,不过听说若是真有人愿意为了孩子抛弃一切的,大多都是母亲,想必陛下说得对,这慈母之情,难以替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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