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臣风流 作者:衣山尽

    浙江是什么地方。

    浙江乃是明朝第一大省，最重要的财赋来源地。虽然不苏州和扬州，但这两地乃是府的建制，而南直隶也不是一个单独的行政区。

    再加直接在抗倭一线，所以浙江在明朝十三布政使司排名第一，威权最重。出任浙江巡抚者，莫不是朝廷一等一的重臣。一旦在当地干出政绩，拿到军功，那可是要入阁的。

    当年的胡宗宪如此，如今的谭纶也是如此。二人都是所在利益集团的旗手、标志性人物。

    周楠若说不动心，也是假话。如果真那样，自己的仕途之路算是彻底明朗了。

    他今年三十岁，在现代人看来，三十岁也是个毛头小伙子，去做封疆大吏好象不妥当。但别忘记了，这里是明朝，平均寿命四十多岁的明朝，三十岁正当壮年，正是干事业的时候。

    明朝人成熟得都早，在乡下，不少人十二岁娶妻生子，独立门户。弱冠之年进士，做一县正印官而已不鲜见。

    周楠派徐蕃的儿子，自己的小舅子去同景王交涉，提出的条件是六部侍郎。到现在，那头也没消息传回来，怎么得李妃这里的实锤。还有，侍郎毕竟不巡抚当起来过瘾。

    如果是刚穿越到明朝，说不定周楠肯了。

    不过，在官场历练了两年，从地方当枢，经历过太多的事情，我们的周大人对明朝官场的运作和潜规则也深谙于心。自然知道，这官职授予可不是某一个人能说了算的，涉及到太多的利益交换了。

    别看李妃你现在说得漂亮，可你又能做得了谁的主？裕王府一系现在已经是一个庞大的利益集团，而我老周和王府系的得力干将们关系也不和谐。

    政治的事情可从来不是那么简单的，如今徐门乃是朝廷最大的一股势力。一旦小万历登基，必然要用他自己的人。

    老徐说不好要退位让贤，到时候，他周楠又如何该向徐阶向徐门势力交代？

    以后还有什么资格全盘接受徐阶退休后的政治遗产？

    周楠很快按捺住内心的冲动，故意问：“娘娘想让我做什么？”

    李妃以为周楠答应，面色一喜，道：“周大人随侍君父驾前，还是你刚才所说的那句话，实心用事。一切按照朝廷制度办可以了。”

    这已经是很明确的提示，是说，你既然一天到晚呆在皇帝身边。皇帝也是这两天的事情，他若一死，你按照组织程序，该报丧报丧，该发讣告发讣告，不得有一丝隐瞒和拖延。接下来，你等着去浙江当巡抚吧！

    现在景王还在路，鬼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赶到京城。

    嘉靖若是死了，消息第一时间被周楠传出来，以裕王系在京城这么多年的经营，再加内阁有高拱和李春芳，接下来的事情简单了。

    等到景王赶到京城，人家小万历已经坐龙椅。一纸诏书下来，让景王自回湖广藩，你走还是不走？

    走，你彻底完蛋。不走，那是抗旨，是对抗央。

    周楠立即下了决心：“娘娘说得是，下官是个只知道实心用事的人。”

    李妃以为周楠已经答应了自己，松了一口气：“毕竟是探花郎，又立下过许多功勋，无异于藩邸旧人，将来天子是要大用你的。”

    周楠很干脆的拒绝了：“下官才疏学浅，只怕难当浙江巡抚大任，娘娘美意心领。”

    说了半天，最后竟然是这么个结果，李妃的面露出伤感之色。

    她呆了呆，最后疲倦地说：“既然周大人心意已决，我也不多说了。”

    周楠：“如此，下官告辞了。”

    正在这个时候，李妃坏的孩子却哇哇地哭起来。

    李妃用手一摸，轻笑道：“原来是来尿了，李大人，帮我个忙，换个尿布。”

    说罢将婴儿递过去。

    刚才大家还说得剑拔弩张，转眼画风突地一变。周楠没办法，只得接过孩子。

    孩子还在哇哇地哭，李妃微微一笑：“周大人想必没有带过孩子，你哄哄他吧！”一边说，一边从旁边的篮子里找出一张尿布，手脚麻利地换了去。

    周楠无奈，只得轻轻晃动着婴孩，口“哦哦”几声。

    也不知道是因为换干爽的尿布，还是对周楠有好感。那孩子不哭了，用小手摸着周大人的脸，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

    李妃：“周大人，我这孩儿乖吧？”

    说句实在话，这孩子生得很是健壮，挺沉的。他眉目已经长开，皮肤白嫩，眼珠子黑白分明，透出一丝机灵劲，将来长大成人，也不知道有多少女孩子要为之神魂颠倒。

    周楠：“是挺可爱的。”

    “喜欢吗？”

    周楠：“爱煞个人了。”心更是怪：这政治谈判泥马怎么变成唠嗑拉家常了？

    李妃长长叹息一声：“周大人，假设一下。如果将来景王殿下继承帝位。以景王暴戾的性子，只怕咱们裕王府日子不会好过，裕王肯定会去藩，这孩儿说不好连王爵也没有，今后的日子又该如何过啊？如果裕王得登大宝，孩儿也不失亲王之位。”

    说到这里，她眼睛里泛起了泪花：“周大人，你于心何忍？”历来皇位继承人一旦政治斗争失败，下场都是极惨的，连家人也要受到牵连。她方才所说的还是最好的结果，更糟糕的事情却不敢想象。

    周楠对她表示深刻的同情，心却道：大姐，你和你的儿子将来日子过得如何关我什么事？皇位争夺从来都是利益最大风险最大的生意，欲受王冠，必承其重，愿赌服输。

    周楠开始说官话套话了，道，当今天子圣明，景王裕王都是有德之人，必然叔侄和睦，我大明朝也必然从胜利走向胜利，从富强走向富强，娘娘你过虑了。

    毕竟是在枢锻炼过的人，他这一说是滔滔不绝。

    李妃终于忍不住了，低声怒道：“周大人，你不要说这些没用的。我问你一句，你难道忍心眼睁睁看着这孩儿将来没个下场？”

    周楠：“天家的事，做臣子的不方便置喙。”

    李妃：“什么天家的事，这是你的家事，你连自己的孩儿的生死也不管了吗？”

    “什么我自己的孩儿……”周楠一呆。

    李妃的泪水落了下来，念道：“鸟儿轻轻唱，落到河洲。美丽俏姑娘，青年好对象。我记得那夜周大人丹毒发作住在道录司衙门……那天晚的月亮好大……从什刹海吹过来的风好凉……”

    什么都明白了，周楠彻底明白了，原来，那不是一场梦，那是真实的。

    难怪那扇子我找了许久没找到，却突然出现了。

    他眼前一黑，朝地倒去。

    李妃一把将他抱住，力气好大，扼得周楠几乎透不过气来：“生死存亡，咱们都要坚持，不能倒下！”

    ……

    周楠感觉整座燕山的雪峰都倒下来了，重重地压在自己心。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和李妃分手的，懵懵懂懂地出了龚家。

    大门口，龚公子跪在地朝他磕了一个头，哭道：“周侍讲，是下官的错，是下官的错。”

    周楠看到他，心的怒气涌起，用颤抖的手指着他：“你你你，你这个恩将仇报的小人，以后……以后我和你父亲的情分一笔勾销。”

    这事实在太可怕了，李妃是什么人，皇室成员。你和他私通，还背了一笔孽债，若是叫人知道，那可是诛三族的重罪。到那个时候，周家固然下下要被杀个干净，李妃包括李妃和自己生的儿子也要死。

    这次可算是被李妃给抓到把柄了，想不范都不行。

    可是，算拥戴小万历登基，难道他会放过我？不可能的。

    而且，我又如何向徐阶向徐门集团交代？

    老天爷，你不能这么对待我啊！

    周楠无语问苍天。

    坐在玉熙宫自己的房间里，周楠惊惶不定，不住地喝着热茶。

    外面的雪更大了些，地已经积了两指厚的雪，人的脚一踩去留下清晰的脚印。

    “侍讲，陛下传你进殿侍侯。”金四哥进来。

    “好的，我马过去。”周楠问：“黄公公呢？”

    金四哥：“黄公公不好了，在家歇着呢！”

    周楠皱了一下眉头：“又病了？”黄锦年事已高，一个月总要病三四次。一病，要隔离几天，不等到痊愈不能进宫。看来，这老爷子又要休息几日，在这关键的时刻。

    他又问：“对了，陛下今日龙体可稳妥？”

    金四哥：“陛下叫人在精舍烧了地龙。”

    “烧地龙？”周楠心一惊，那是觉得冷了，这可不是个好的征兆。

    嘉靖长期服用仙丹，身体感知系统已经出了问题，不知道冷热了。

    为了显示自己道行精深寒暑不侵，皇帝夏天穿棉袄，冬天偏偏只穿一件单薄的道袍。

    今天他突然感觉到冷，叫人烧了暖气，可是四十年来从未有过的，可想他的身体已经彻底崩溃了。

    心一惊，立即对金四哥道：“金四哥，这几日你不要换班了，全副武装守在玉熙宫，没有陛下圣旨，一个人也不许放进来。”

    金四哥拍了拍挂在腰的金挂小锤，咧嘴一笑：“都带着呢！好的，属下这几天都不走，守在陛下身边。”

    周楠点点头，匆匆走进嘉靖的精舍，刚一开门，迎面是一股热浪袭来，身的雪化了，湿漉漉很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