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泠今天穿着与以往相仿的白色长裙在宾客间辗转徘徊。

    刚进大厅，她就被熙熙攘攘的人群晃得头晕眼花，偏生来往的宾客十有八九都要上前和她寒暄一番。

    她勉强能分出谁是谁，也知道这些人都跟自己交际不深，便摆出万年笑容，硬撑出了一派矜持风度。

    又走了几步，最后索性自暴自弃地停在原地，只等待“救援”。

    “母亲大人，您…”

    身边忽然又窜出了一陌生人，她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回头一看，嘴角险些上扬，好在这些日子的训练，让面部神经顿时控制住了表情。

    但她声音还是怪怪的，

    “…叶先生，你好。”

    见她还记得自己，叶先生整个人都亢奋了起来，一张脸变得通红，“母亲大人，之前我们…”

    其实她是很想认真听叶先生说话的。可为难地是思绪总是控制不了。

    一注视到对方，她就有种见到人形弯月的喜感，更不提叶先生讲话的姿势还特别喜欢侧脸，将他那“稍长”的脸型和过短的头发暴露得淋漓尽致。

    “母亲大人，您…”

    “啊？”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对方的头顶，又马上移开。

    含含糊糊的点了头，目光又在四周飘忽巡移。

    而待视线停在不远处某一点时，她忽然楞住了。

    这个人…

    她见过。在不久之前。

    而这个人的目光，还是像先前一样令人不适。

    犀利、冷漠、还有一些她怎么看都看不懂的情绪。

    那双比古井更幽深的眼睛里像藏着什么十分危险的利器，看似悠远，实则又牢牢地将她钉入了眼中。

    …可怕。

    她下意识有点慌乱，差点想逃，可脚下却又像生了钉似的不愿逃。

    作了点思想准备，她鼓起勇气，抬头和他对视。

    诡异地发现，对方眼中莫名的神色，竟突然消失了。那张清俊的脸上，反倒多了些探究和疑惑。

    宫泠看着他收回视线，长身玉立在高台之上，齐腰长发被一根红丝带束住。本是领口打开并不严谨的礼服装束，反倒将他衬得像竹一样挺拔潇洒。

    这人…前后反差似乎太大了。

    他…

    正在这时，脑后被人轻轻地敲了一下。

    她立即回头，只见那攸一张扑克脸冷漠到底。

    “母亲大人，这边请！”

    看他满是责备的眼神，她小幅度的撇嘴，呼之欲出的抱怨在喉咙里不得不硬生生变为歉意。

    “抱歉，有些耽误了。”

    攸不着痕迹地丢给她一抹嫌弃的神色，身体礼貌的前屈，低头一片顺服。

    “您不用道歉。唐院士在前面等您为宴会开幕致辞。”

    她立刻收敛了两分，“知道了。”

    顺着攸的指引，她来到了先前看见的高台，讶异地发现刚才那个奇怪的男人竟向她走来。

    “母亲大人，感谢您抽空光临我的生日宴会。”

    我？

    她心底猛然跳了一下，一直蒙在眼前的迷雾被人揭开的感觉，险些让她控制不住表情。

    原来他就是那个唐尧？

    还好她已经学会了绝招，微笑着来到众人瞩目的中心，把要说的话熟练地背了出来。

    在想到宫泠发言向来以穿插自然灵活多变著称，于是在讲话快要结束时，她想了想，综合现情，笑着说出了结语。

    “…最后，趁我此时站在台上，我想第一个为今天的主人公献上祝福…”

    “生日快乐！唐尧。”

    她声音轻快，笑容明亮，还带着少许温柔，仿佛夜色蔷薇迎面开。

    话音刚落，台下忽然陷入一片沉寂。

    一些人当即交头接耳，也不知道在议论些什么。其中，站在正前方的佳人，表现尤为激烈。好好的一杯美酒也打碎在了地上，一时间，场面更混乱了。

    这样的情况，显然和她想象的是不符了。

    她用余光忐忑地瞟了一眼攸，还没等把他的神色示意尽收眼底，就被肩上徒然来的压力，弄得不得不回转视线。

    四目相对时，她几乎要被对方这一刻的笑容夺去了心神。

    怎么会有人笑成这种样子？

    她确定此时只有自己能完全看清他的表情。

    他微笑着，眼睛却湿润。明亮犹如极速下坠的寒星，如同绝境里最后的光芒。

    “谢谢你了。”

    飞快地说完这句话后，他就直起身体，从怀里掏出一朵奇异的莲花，放在她的手心。

    一系列动作如行云流水，比机械更快速。

    “今天是我的生日，在此我要向大家隆重介绍一位对我很重要的人。苏烟，你过来。”

    听到这里，台下的那位直接转身就走。也不管周围人是否出言挽留。她真正觉得今天面子里子都在这里丢光了。

    倒是唐尧口中的另一个主角——苏烟。

    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就登了台，静静地站到唐尧右边。

    美人如诗如画，眉眼间更是在场任何人都无可比拟的温柔出尘，她只用静静站在这里，就已经自然胜了旁人三分。

    场上气氛在这短短数十秒，一变再变。

    而身处漩涡中心的唐尧，还是一脸风淡云轻，他没有任何动作，仅是赞赏地看着‘她’不动声色地对自己颔首，便走下台。

    不留一片云彩，直把下面的人，弄得更加晕头转向。

    分心一直望着‘她’走出大厅，他毫无压力地给眼前这个烂摊子再添了一把火。

    “异能者特效药项目也在今天正式启动，欢迎各位和我共同为联邦出力。”

    欢呼声瞬间冲破云霄，他却毫不在意只是微笑，神情颇有些世人皆疯我独醒的味道。

    然后，突然温柔地撩起身边人的发丝，对她说，“你在这里等等，我出去办些事情。”

    苏烟自无不好，点头应声了，便乖巧地留在原地。

    ………

    “我…刚才是不是做错事了？”

    他敛目，不回话。

    于是她再接再厉，“唐尧…不是和我们一路的吗？”

    攸叹息，放在扯窗上支撑头的手轻轻放了下来。

    “我以为他和…”差点说错的话在他严厉的目光下被主人吞了回去，她底气稍有不足，“…我和唐尧还没有取消…”

    “没有取消，不代表就站在一个立场。”

    他叹息，“母亲大人您生病这段时间，唐院士不仅和他带回来的苏烟关系暧昧，还跟白小姐也有些瓜葛，总之，今天的事，没告诉您这两位的存在是我失职。请您原谅！”

    他是这样说的，可她也不敢真的怪他，悻悻地摆手，揭过了这个话题。

    一路沉默。

    车行驶过平缓的大道，翻过山黑暗兼并了月色，在黑暗里，她只能依靠细碎的光，小心翼翼地窥视他。

    忐忑地煎熬时间，直到前方车子忽然转弯，黑暗顷刻被月光湮没。

    终点，目的地就在前方。

    而这时，攸一路上一直紧绷的脸终于变得松快。就像从隆冬一下跳进了盛夏，他微笑，把外面的月光都尽数化为了温柔。

    而他视线的尽头，是一张真正风淡云轻的脸。

    她刻意放慢了自己的步调，不想走到前方去打扰。

    “非常抱歉！这次是我的失职，我没想到唐尧会有之后的动作。”

    “…先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吧。”

    “那请您到我房间喝杯红茶。”

    默契的二人，很快走出了她的视线。

    而她低着头，也没什么特别的表情。

    ………

    “情况就是这样。”

    来到房间，攸把事件详尽快速的叙述了一遍。期间，宫泠一直听着，神色淡淡，叫人摸不透她的想法。

    “母亲大人，自从唐院士回来后，就不知在计划些什么，这番只怕会引起大变故。”

    “你担心他会牵连到我？”

    “…不管怎么说，他和您的关系人尽皆知。”

    “我会怕他。”宫泠冷冰冰地说。

    “……”

    周围忽然冷了些。

    而宫泠也猛然察觉出了什么。换了个坐姿，又说，“不用担心。他既然这么好心地给我留了条退路，那我也不能不承情，静观其变就好了。”

    “但您的身体…”

    攸后面的话被突兀插进来的敲门声打断，宫泠悄悄松了一口气，“进来。”

    看见年轻时的自己，宫泠神色更松，也不管对方是否别扭，直接问，“有事吗？”

    “嗯…有事找你。”

    宫泠疑惑地挑眉，她表情是少见的轻松明快，直到看清她拿出来的东西后，顿时沉了脸色。

    “……”

    “这是刚才唐尧给的，但我想，他不是为了送我。”

    “……”

    宫泠冷漠地瞥了一眼她手上的东西。

    ——那是一朵很稀有的绿色蓝优莲。

    它还有个很美的名字。

    之梦。

    之梦…

    某些灰色记忆被撕开的难堪，让她眼睛霎时漆黑如墨，躁动不安的异能像蒸沸的滚水向外波动蔓延…

    桌上的茶壶无由晃动起来…

    这番剧变当即被离得最近的攸发现，他不安地提醒了一声，“母亲大人…”

    “嗯？”

    等她回眸说话时，眼睛里的异色已如潮水般退去，一切都归于平静。

    然后她尴尬地起身，目含歉意对攸点头示意，转身走到她面前。

    声音冷到了极点，“给我吧。”

    被吓傻的人呆呆地看她取走花朵，一个人走出去。望着攸，惊疑不定说，“她至于那么生气吗？”

    “哎…”

    攸看着她，顿时头痛地扶额。

    ………

    宫泠出了攸的房间，握住之梦独自走在回房的路上。

    她很冷静，非常冷静。比五年来任何时候都要冷静得多。

    因此她脚步轻盈，完全没有一点失态的痕迹。

    甚至走过宫曜房间时，还手欠地扒拉一下门前的珠帘。

    而到达房间的一刻，她更是到达了理智的最高峰。直奔卧室抽屉，从里面取出了条简洁轻盈的项链，看也不看，没有任何留恋地连项链带花从窗子扔了出去。

    再回到会客厅，仗着异能带来的视力优势，也不开灯，只翻出前夜看的书籍默念起来。

    良久，

    久到窗外飞影一闪即逝，久到外面烟火绚烂撩人，久到万家灯火都归了零。

    东方天际发白，

    这次，她终于彻底地真正地平静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