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昊 作者:酥馍馍
“哲勒,哲勒,你不要来找我就好了,我对你的心思,那些龌龊的念头……都会埋在雪里,不会有任何人知道。”
“你不要来找我就好了……”他喃喃道,呼吸急促,“我就绝了念想。可你过来了。”
哲勒为什么要过来呢。十八岁的宋明晏模模糊糊地想着,他在支离山中迷了路,快要冻得半死时突然看到了哲勒。他以为是幻觉,可幻觉不会眉毛上也是雪,睫毛上也是雪,站在不远处瞪着他,就像一匹雪地里的狼。宋明晏没有动,是幻觉动了,他的汗王走过来,如每回胜利时的相拥般抱住了他,却又比那些拥抱都更要用力。用力得多。
雪是假的,拥抱是真的。
“你那时是害怕我不见了吗?你也会害怕吗?我总以为你无所畏惧,可那一瞬我却仿佛晓得了你的心,只那一瞬,我觉得冻死也值了,又觉得我不能死,我想把一瞬变成永恒。”宋明晏看着哲勒,这是他的堕落深渊,也是他的救赎光明。金帐武士迷离而又得意的笑了,“哲勒,你是我在支离山猎到的狼。”
“亲吻我。”
“什么?”宋明晏原本迷蒙的眼睛蓦地瞪了一瞪,与其说是酒被吓醒,倒不如说像是一只受了惊吓的小动物,他第一反应居然是往后退缩。哲勒也不再废话,他伸手扣住了对方的下颌,欠身过去抵住了他的额头:“亲吻我。”
这语气不似命令,不带撒娇,只是温和的向恋人提出了一个寻常要求。方才还长篇大论的宋明晏此刻一个字也蹦不出来,明明两人连更亲密的事情都做过,如今只是一个索吻几乎就要让宋明晏溃不成军。他一点点欠身过去,先是小心翼翼地贴上,然后一分分加深,在他就要将亲吻转成更浓烈的缠绵意味时,宋明晏忽然停住不动了。
哲勒捧着宋明晏的脸,对方垂着眼睫,呼吸均匀绵长——他睡着了。哲勒又无奈又好笑,他换了个姿势揽住了宋明晏,就像多年前在支离山的雪洞里揽着少年等山中雪停时一样。许久之后,他附在沉睡的宋明晏耳畔低声说:
“我睁开眼时,第一个想见的人总是你。”
尾声
东州边境的侯辽城新上任了一位地方官,姓陆。
陆大人方至而立之年,精神好,干劲足,他甫一上任,便整顿花街酒巷,平乱地痞流氓,不过数年工夫,侯辽从一个三不管的喧闹野城变成了东州与北漠之间数一数二的繁华驿城。
他差事办的好,民望也水涨船高,走到哪都能被人恭敬道一声陆大人——当然,若是北边的蛮子和商队的大货殖见了,便称他一声“陆兄弟”,倒是一位南北黑白都能吃得开的厉害人物。陆大人没别的爱好,兴致来了去城外跑一跑马教训教训毛贼,平时么,除了办办公文,就是去城西的茶馆里喝上一盅,听听说书先生的胡吹乱侃。可他今日晃晃悠悠来了茶馆,却发现大门紧闭,不由一愣。
一旁干货铺子的老徐娘见他来,冲他一甩帕子笑道:“陆大人来的不巧,今天一早来了几个人,把茶馆给包下了。”
“包下了?哪家这么阔气?”
“好像是几个外地人哩!”
陆大人心里不大痛快了。这一年来但凡新进城的外地人,都要先上他的衙府挂个号知会一声,还从没有过不声不响进了城,又大摇大摆包了茶馆的例。他垮着脸打算绕去后门找茶馆老板说道说道,抬脚没迈两步,不经意间一抬头,发现二楼的窗子敞着,窗边正站着一人。
陆大人一见这人,脸色虽没变,却也知道自己不用去后门了。他摇摇头,转身回了府。新春时日,也不是非要喝茶听书不可,回家莳弄莳弄那几株自己从关内带来如今半死不活的花草更好。
毕竟自己的顶头上司白瀚飞白大人包了茶楼,他一个小县长有什么好说的呢。
陆大人瞧见了白瀚飞,白瀚飞却没瞧见他。他的视线在更远处。直到大街的拐角出现了一个身影正朝着茶馆走来,白瀚飞始终紧绷着的脸才笑了,他从窗边走开冲内室喊道:“来了!”
楼下的众侍者马上搬开了门板。不一会,他们要等的客人便走了进来。客人是个年轻的东州人,披着斗篷,他身后还跟着几个蛮族武士,皆配着刀。客人解开斗篷,身上赫然亦是北漠贵族的服饰,他用北漠语对身后的武士吩咐道:“楼下等我。”说罢便跟着侍者上了二楼。
二楼的茶室门外皆是客人的熟面孔,他一一打过招呼:“瀚飞哥,祥哥,同蒲哥……”他问了好,大伙自然恭敬地回问了好。白瀚飞为他推开茶室的门,客人在看见茶室中仅有的那一人时,一直含着的浅笑微微一滞,才低声道:“……陛下。”
“别人喊我陛下我觉得舒坦,你喊我陛下我却只觉得凄凉。我不在你面前称朕,你也不要用‘陛下’唤我。”茶室中的人一摆手让白瀚飞关上门,才望向客人道,“八年不见了,明晏。”
宋明晏静了一静,才道:“好久不见,三哥。”
宋明晏的三哥宋明喻斜靠在窗栏处,手边是一壶饮了一半的酒,他请宋明晏喝一盅,对方犹豫片刻,还是接了过去。宋明喻看着自己这位弟弟仰头饮尽,忽然道:“以前你不能喝酒的,允央骗你喝过一回‘叙花春’,甜水似的的玩意你喝一口能睡上半天。”
“在北边呆了这么多年,再不能喝,也练出来了。”宋明晏笑了笑。
“都好吗?”
“好。”
“去年派去图戎的使者回报说没见着小璃,但见着了你,”宋明喻的指腹摩挲着窗栏的木纹,“我总觉得得亲自来找你一回,不隔着外人,和你像从前那样说会话。”
酒是侯辽的粗酿,入口呛辣,更像北漠的风味,宋明晏舌尖咂着余味轻声道:“那……三哥想说什么便说吧。”
“你怨恨我吗?”
宋明晏一愣。
“出事那天,我不在宫内而是在泰燕城外的校场,我本想闯宫带你一起逃出去,最终却未能如愿,害得你去了北漠这样苦寒的地方。你性子那样软,我真怕你也像二哥一样……这些年,我一直在打探你的消息,后来有人回话说你在北漠过的很好,还当了什么金帐武士,”宋明喻笑了一声,“我意外极了,从前我同你一起上洪将军的课,你没有一回不偷懒的。”
“我也意外极了,三哥。”宋明晏望着东州的新主人,一字一字缓缓道,“从前三哥顶多拿纸团当暗器弹我脑门,现在的三哥却在知道我还活着后不仅送了我‘月牙刀’这样一份大礼,还将墨桑的家眷收留在了东州。”
窗外哒啷啷响过一串驼铃声,是哪家的商队即将出发远行。两人在铃声中静默对视,如今的宋明晏没有一点像从前的宋明晏,宋明喻也不再是当年鲜衣怒马的三殿下了,男人成熟了许多,眼底是久经兵戈的肃杀,眉梢带出一道寸余长的陈年刀伤,虎口处有着和宋明晏不相上下的厚厚茧子,永远都是骄傲扬起的嘴角处也有了细细的纹路。
曾经两小无猜的兄弟,隔了遥遥千里与许多年岁之后,谁也不明白谁的心。
宋明喻凝视着宋明晏,他想说我不知道会是你来破月牙刀,想说他和墨桑约定过若征服图戎便送你和小璃回东州,收留末羯家眷不过是利益交换,还想说之所以暗助末羯是忌惮图戎与逆贼宋泽仪的那一纸契约……他嘴唇张了又合,最终如叹息般吐出一句:“回家吧,明晏。”
宋明晏没有说话。
“明晏,”宋明喻的笑容有些孤寂,“你喜欢的书本,天下所有的典籍,我都会找来给你。你是我仅剩的兄弟,也会是玄朝最尊贵的亲王。”
“我确实收留了墨桑的遗孀幼子,你若介意,我杀了便是。”
“父皇的血脉只余你我,不要叫我成了个孤家寡人。”
白瀚飞和宋明喻带来的旧部一起守在门外,他的眼风忍不住地往屋子那头飘。对面那几个被宋明晏带来的北漠蛮子各个身材精悍,本就叫人忌惮,不过白瀚飞并不是因为忌惮,而是其中有一人他老瞧着面熟,感觉像是在哪见过,可偏偏记忆蒙了一层纱,让人想不真切。他这么偷瞄着,一个不慎跟那人视线对上了。仅是一瞬,久经沙场的白瀚飞居然被对方的冷淡目光盯得一悚,忙转回视线不敢再看。
可这人是谁呢。他在脑内忍不住的冥思苦想。
白大人在室外屏声静气,在室内经过漫长沉默后的宋明晏终于给出了回答:“我不会回去。”
宋明喻没有驳他的话,他在等。
“如三哥所说,北漠确实苦寒,哪有帝都泰燕舒适繁丽,可三哥更知道此心安处是吾乡的道理。”宋明晏露出一个羞涩的微笑,“北漠让我心安。”
“三哥,明晏曾想做个富贵闲人,此刻却是图戎的武士,就像三哥本想做个将军,最后却当了玄朝的皇帝。天下事便是如此叫人莫难如意,”宋明晏的腰间短刀上的纹路狰狞,是东州文人雅士所不喜的粗犷狼头样式,“所以三哥,我从不怪你,更不怨你,若我在三哥当年的处境,必不及你杀伐果决的万一。”
“今年开春,一夫关增调了不少兵马,三哥是什么心思,我大概能隐隐猜到。”图戎的金帐武士从方才的温软语气渐渐转成了沉声严肃,“我以我宋家的血脉宗祚起誓,图戎并无东扩之心,三哥不信图戎,也望信我一分。反之若三哥真动了想法,便推开窗看看这座侯辽城吧。我三年前曾来过这里,当年此地夜无路人,恶徒满街,如今却得四方安宁,是三哥的功劳——三哥又何必让它回到三年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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