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奴 作者:七六二
楚王听罢,看着白马,沉默良久。
白马亦在打量他。短短半年不见,梁玮仿佛整个人都蒙上了一层灰,并不是说他的皮肤晒黑了,而是他的精神气变了,他看起来很是疲累。
换作从前,梁玮定二话不说就接下白马的案子,但经过半年的打磨,梁玮已经学会考虑自己冲动行事的后果了。
梁允站在哥哥身旁,伸手轻轻地帮他揉按太阳穴,低声道:“子曰,‘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大哥,你该多为自己想想。”
楚王在朝中,同赵王势成水火,他若替赵王考虑,把此事压下来,赵王说不得会反咬他一口。再者,赵王的野心很大,行事霸道,若为了王室颜面而一味地姑息纵容,任凭他坐大,谁知道将来朝廷会变成什么模样?于公于私,楚王都不该帮赵王。
梁允说得很隐晦,但梁玮却完全明白他的意思,握住弟弟柔软温热的手,叹了口气,朝白马说:“好吧。本王原是收到淮南王的消息,前来缉拿罪臣之后,你说你有冤屈,我却不能只听一面之词便信你。请你暂进囚笼,随我一同入京,我会将你交由廷尉查办。”
白马取出袖中“如幻三昧刀”,递还给岑非鱼,而后举起双手,由楚王的兵士搜身。
兵士将他身上一应锐气尽数取下,并让他脱去外袍,换上赭色深衣,披散长发,真真要弄成囚徒模样。
白马刚刚脱下外衣,便被岑非鱼出声喝止,听他气呼呼地说道:“案情尚未查明,赵灵并非囚徒,王爷缘何要如此羞辱于他?”
楚王皱眉,道:“岑大侠,你在江湖上颇有威望,但并无功名在身,但切莫忘了自己的身份。本王让你站着说话,算是已给足你面子,莫要胡搅蛮缠,指点本王查案。”
岑非鱼嗤笑道:“王爷威风很足啊,草民甚是惶恐。”他说着,随手从怀中取出一个用黄布包裹着的物件。
“大胆!”侍卫以为岑非鱼要动武,纷纷拔刀相对。
岑非鱼将黄布扯下,随手丢掉,拿出其中的一张铁板,晃了两下,笑道:“我有先帝钦赐‘丹书铁券’一张,王爷若觉得这不算什么,我也没办法。”
楚王同淮南王是胞兄弟,哪里会不知道岑非鱼的真实身份?他见他随手就将万金难求的“丹书铁券”取出,不禁咋舌,道:“岑非鱼!你到底想做什么?”
“听说这块儿铁皮能免死?我用不着,我家灵儿武功非凡,你们对付不了的刺客,于他而言不过小菜一碟,他更用不着。岑某只是想请王爷看在先帝的面子上,莫以罪人待他,至少……”岑非鱼把“丹书铁券”交给白马,帮他披上外衣, “不能让他受冻挨饿。”他帮白马拢好外衣服,再让苻鸾取来一件披风,亲手给白马披上,把他裹得严严实实地,最后在他眉心落下一吻,“我会一直跟在你身后,你只要一回头,便能见到我,照顾好自己,别趁天黑偷偷哭鼻子。王爷马上就要赶我走了,你别同他计较。”
白马失笑,“去你的吧!躲着哭可别让我瞧见。”
楚王看得目瞪口呆,自己明明是在场众人中权力最大的,却仿佛吃了个哑巴亏一样。他摇摇脑袋,感慨世间多痴儿,大手一挥,将岑非鱼赶走,自己连夜押着白马朝洛阳赶去。
※
泰熙四年元月,黄河南北连月雨雪不止。
过了元宵,年节彻底结束。但今年此时,南来北往的商旅行客,仅有往年半数不到,只因物候反常。
去岁,先有洪灾、后有旱灾,入冬便有雪灾,农田颗粒无收,灾民无家可归。边关冲突频发,西南、辽北等地,甚至爆发过数次规模不大的叛乱,虽俱被当地藩王镇压,可天下人心惶惶。岑非鱼的英雄会,能引来众多游手好闲的江湖人,亦是因为天寒地冻,许多人无从劳作,才去凑个热闹。
元月二十五日,惠帝梦见先帝伏于陵墓前恸哭。
梁衷半夜醒来,喝茶压惊,忽听穹顶上惊雷一滚,吓得从龙床上掉了下来,茶盏摔得粉碎。第二日,他立马轻装简行,前往北邙山祭祀先帝。
是日,天降暴雪,雪中夹冰。
惠帝跪伏陵前,刚刚拜了第一下,便被一块冰雹砸中。他虽未受伤,头上冕冠的冕板却被劈成两半,十二根玉串应声断裂,瞬间分崩四溅。
雪地白茫茫一片,五彩玉珠散落其上,红白苍黄,光华流转。每一颗珠子都打磨得锃亮如镜,随着风雪茫然地向前滚去,珠面上映照出山林天水,仿佛微缩的浮世流年。
惠帝回到宫中,颤着手下了一封罪己诏:“朕以凉德,奉承宏业,不能宣流风化,而感逆阴阳。任大臣而不法,用小臣而不廉,上干天地之和,下丛家室之怨。近日灾害频仍,干戈扰攘,兴思祸变,宵旰糜宁,罪在朕躬,不敢自宽。望群司勉修职事,极言无讳。”
一时间,奏报如水般流入含章殿。
为了让自己的奏报从雪花般的折子中脱颖而出,满朝大臣忙得不可开交,几乎都在钻研一门明贬实褒的鼓吹术。
满朝文武,闲人或许就剩下楚王一个了。这日,他正在青山楼中喝花酒,只听弹琴,旁的什么都不碰,两个时辰过去后,一呼一吸都带着浓重的酒味。亏得他常年练武,有一副好体格,方不至于喝死当场。
此刻正在弹琴的,是花魁娘子临江仙。她慢慢地揉捻着琵琶弦,秋水横波般的双眸不时从楚王身上爬过,心中琢磨着,该如何开口向他探听白马的消息。
厢房的门忽然被人推开,侍卫来报,说廷尉魏明华有要事上报,此刻正在外恭候,不知是否该即刻通传。
楚王先让临江仙换了首曲子,再把侍卫扯到面前,对着他的耳朵大喊:“传!为何不传?快请廷尉大人进来!”
侍卫捂着耳朵,小跑着去通传,并对魏明华道:“王爷喝多了,魏大人若有要事,或可明日再来。”
廷尉魏明华满脸愁苦,摇了摇头。
梁玮着人拿来一碗蜂蜜水,一气喝下,只觉唇齿留香,眼神复归清明,酒已醒了大半。但他却不显露出来,至单手撑着额头,装出一副头痛的模样,听见脚步声,便打了个酒嗝,端起满碗酒朝向门口,不待来人问安,将酒水一口闷下,道:“廷尉大人夙夜在公,本王很是佩服!来,本王敬你一碗,干了!”
魏明华抹了把汗,连忙端起酒杯,同楚王干了一碗,“王爷,下官有一事实在难以决断,还请王爷示下。”
楚王笑问:“何事?你直说就是。”
魏明华用眼神扫了扫房内,显然是在示意楚王此地人多口杂。
梁玮却假装没有看见,忽然趴在案桌上,盯着魏明华刚刚放下的空酒杯,问他:“本王向你敬酒,你怎不喝?你是看不起本王!”
魏明华本就愁苦,现在更是不知所措。
楚王提起酒壶,亲自给魏明华倒了满满一大碗,扶着他的手,让他把酒碗拿起,并把碗推到他唇边,道:“正愁没人陪我喝酒,廷尉大人若觉得口渴说不出话来,不如先喝了再慢慢说。”
魏明华无奈,被楚王变着花样劝酒,很快就在不知不觉间,喝下了四、五碗,只觉得天旋地转,说话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
梁玮打趣道:“别人都忙着写奏报,廷尉大人怎有空来陪本王喝酒?被人比下去也就算了,难道就不怕有人以此说事,治你个不忠的罪?”
魏明华喝多了酒,直言道:“旁的都是小事,王爷派给下官的差事,却着实棘手得很。”
梁玮了然一笑,点点头,道:“打开天窗说亮话罢。我知道这事棘手,但并未在其中做甚么手脚,更没想过利用此事作甚么文章。将人交给魏大人查办,不是从百官中选中了你,只是因为你是廷尉。”
“多谢王爷赏识。”魏明华喝得迷迷糊糊,但下巴上的两缕青须仍旧飘逸,他一捋胡须,“是廷尉,就要办案。下官没有埋怨王爷的意思,更不是来向王爷诉苦的。”
梁玮一拍桌,“廷尉大人但说无妨。”
魏明华楞了一下,说:“王爷才智过人,下官能查出来的,您定然都已了解。下官是廷尉,无论什么样的案子,只要有违朝廷律法,我都必须秉公办理。可下官亦是大周的臣子,就难免要站在臣子的位置上,为大周权衡利弊得失。有些事办了,是匡扶正义,是大快人心,可过去的事已然过去,譬如伤已结痂,再把那伤疤挖开,亦不过只是再流一次血,于世何补?有弊无利。下官只是个办案的,不能帮大周朝做这样重要的决断,不是不敢担负骂名,而是……唉!”
“哎!”楚王胡乱摆摆手,用筷子敲着碗,打出节拍,唱起歌来,“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魏明华已指叩桌,接道:“驱车策驽马,游戏宛与洛。洛中何郁郁?冠带自相索。”
楚王摇头叹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实话告诉你,本王是行了小人之举,将自己也办不了的事情,推给了廷尉大人。我想不出答案,这事如何决断,只能靠大人自己。对不住了,魏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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