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箭既出,尉迟景便会心生提防。若是一发不中,便再难射准了。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赵凤辞扑上了尉迟景的身体,两人在雪地中滚作了一团。
恰在此刻,他看到赵凤辞猛地抬起头,望着自己所在的方向,开口说了一句什么。
闻雪朝看不清风雪中赵凤辞的口型,却突然间明白了,赵凤辞为何要卸下防备,拼死将尉迟景按在地上。
他在给他留第二次机会。
然而赵凤辞与尉迟景离得如此之近,两人身形几乎覆在了一处。若是轻易射箭,极易误伤到他。
闻雪朝闭上了眼睛。
十五岁那年,他问赵凤辞,五殿下,你相信世上有鬼神吗?
赵凤辞回他,心中无鬼,何惧鬼哉。
就因赵凤辞这句话,他信了那么多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即使步至穷途,命运多舛,也从未想过放弃。
天道好还,就像时隔那么多年,上天终于听到了他的呼唤。
风雪渐渐停了,天地间倏忽明朗了起来。
羽林卫们正在同长梯间的胡人缠斗,闻雪朝听到身后传来的厮杀声,持弓的手微微一抖。
他忽然想起在延福宫的马场上,赵凤辞从身后环住自己,两人的手交错相覆,练习射箭的那一日。
“深呼吸,放松右臂——”赵凤辞在耳畔轻声说着,握紧了他的手,拉动了弓弦。
箭矢将占风铎射了个对穿,占风铎跌入了枫林落红中,那是个暖融融的秋天。
他猛地睁开眼睛,将右臂缓缓放松了下来。
祭台上的两道人影刹那间分开了,地上人扬起了手中短斧,朝身上人挥了下去,
他拉紧弓弦,松开了手。
后颈处的钝痛感并未传来,赵凤辞听到空中传来一道挲声,便瞥见一道箭影卷着寒风,从自己的耳畔擦过!
身下人传来一阵低沉的闷哼,赵凤辞缓缓抬起眸子,发现尉迟景的颈间插着一支利矢,喉咙处正在汩汩往外流着鲜血。
尉迟景已经发不出声音了,他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看着箭矢射来的方向。
闻雪朝站在塔顶的最高处,寒风卷过雪白鹤髦的边角,那双眉眼无悲无喜,只是静静望着远方的祭台。
而在善郓别府中,十七岁的闻雪朝也是这般站在画中,身后一片白雪皑皑。
尉迟景只觉得意识正在逐渐离自己远去,他睁大双眼,想要再看一眼闻雪朝站立的地方。
他这回终于看清楚了。
闻雪朝的视线停在身前全身染血的男人身上,从始至终都未留给自己半分。
赵凤辞咳了一口血,从尉迟景身上慢慢站了起来。他看到尉迟景的手臂垂落在一旁,指节动了动,扣在了红漆的封口处。
那瓶清腐灵,还紧紧握在尉迟景的手中。
赵凤辞瞳孔一缩,冲上前便要将白瓶从尉迟景那里夺过来。
“我——。”喉间尽是血腥,尉迟景已说不出话来,只是死死望着高楼上的闻雪朝。
我舍不得杀你。
本王不杀你。
闻雪朝,你赢了。
尉迟景倏地吐出了一大口鲜血,缓缓阖上了双目。清腐灵的封漆完好无损,仍静静躺在他的掌心。
林中传来阵阵铁蹄轰响,镶金的旌旗随风滚动,激昂的战鼓声响彻云霄。北大营打头阵,其后跟着羽林与镇北军。朝廷的大军正相继而至。
赵凤辞拾起染血的长剑,踉跄直起身,绕过尉迟景的尸体,朝瞭望塔的方向缓缓走来。
闻雪朝放下了手中银弓,无声地望着雪地里,朝自己走近的男人。
他与赵凤辞曾隔着江海山河,巍峨宫墙。
如今他们之间,只隔着一座高楼。
*****
可汗既死,延曲大军就像失了领头羊,不出三日便溃不成军,狼狈地退至安拉大漠外。延曲部推举出的新任可汗是尉迟景的二哥,据民间传言,此人性子胆小如鼠,担不了大事。
数日之后,赵凤辞接到了新可汗递来的受降书。这位新可汗的态度极为卑躬谄媚,将尉迟景先前的所作所为与自己撇了个干净。降书中直言,若两国停战,他愿带着部族中的胡人退居关隘五百里外,沿着秋林河建立新的部落国,永世不踏入雁荡关半步。
赵凤辞允了延曲部的和谈之邀,新可汗当即大喜,次日便差人送了个俘虏到镇北府来。
延曲派来的使者说,这名俘虏曾是尉迟景府中的头号幕僚,平日被尉迟景安顿在王庭府中,并不常露面。这几日见事态不对,想要连夜跑路,被新可汗派人给抓了回来。
“可汗拖我转告中原的皇帝陛下,尉迟景之前的种种计策,大多是听了这人的参谋。此人龌龊至极,可汗特将其送回给大芙,任贵人们处置。”延曲的使者恭敬道。
延曲部的使者走后,闻雪朝从屏风后缓缓走出,站在了面色阴沉的赵凤辞身旁。
“辛郡丞。”闻雪朝道。
辛衡还是同在东境时一般,十分胆小怕事。经闻雪朝一喊,竟吓得双膝一软,颤颤巍巍跌坐在了地上。
“陛下,闻,闻大人。”辛衡齿间直打颤。
“从前未曾细想,如今想来,辛本就是胡姓,潜伏在东境那么多年,倒是难为你了。”闻雪朝点了点头。
“辛衡,籍贯杜陵,母亲是杜陵本地人士,生父则是延曲部的贵族。本是任季府中一名幕僚,当年曾冒着风险入延东军帐,告知陛下任季欲刺杀我之事。因救我一命,当年经我举荐,升至杜陵郡丞一职,代领杜陵府务。”闻雪朝的语气冷了几分,“借我之手潜入中原朝廷,这番算盘倒是打得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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