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卷云舒,天光透过云缝洒落下来,在眼前晃着流光,耳旁是模糊的风声,依稀有些许恍惚。
然而,眼前的人却是真实到毋庸置疑。
短暂的惊讶过后,便猜想到法显知她会回来拿天罗伞,才来此处寻她。
看着静立在竹林中的素白身影,心头一阵郁闷,原本想悄无声息的离开,结果又被法显跟上,许是清楚再难甩掉他,心情又多了一些烦躁。
握住伞柄的手紧了一紧,眼缝里闪过一丝不耐烦的冷意,想直接就走,可看着他的身影,心底又有浓浓的异样阻拦了她的步伐。
法显静默地注视而来,彼此间没有说话。
在虚空中接触的目光,清晰却又缥缈,恍若隔着触不及的千山万水。
片刻的沉默后,花千遇垂了垂眼,收拢纷乱思绪,漠然地持伞从他身旁经过,擦肩时法显垂眸看她,她则目不斜视往竹林外走。
走出丈远,身后传来法显的声音:“施主要去哪?”
花千遇微顿,心情不好的呛了他一句:“管你什么事。”
随即继续往前走,耳畔隐约听到一声怅然的叹息模糊在风声里。
心头猛地一涩,霎时眼里的情绪复杂起来,忍着回头的冲动半是自语,半是警告道:“别再跟来了。”
她不值得法显付出,因情障所困也应该去找别人来渡劫,绝不能是她,但凡是和她纠缠的男人都不会有好下场,且不说其他原因,便是她自己亦不会放弃回去的念头。
若说法显的执念是她,她的执念便是回去,贯穿叁世的执着从未消失过,也不会为任何人而放下。
佛说,执着如渊是渐入死亡的沿线,放不下的执念则是世间苦痛的根源。
对她来说什么都放下,才是最后悔以及痛苦的,无论这里有多少无法割舍的感情,可是人总归是要回归现实的。
眼前的路似乎又变得坚定起来。
花千遇不再做停留,义无反顾去向前而去。
她不曾想过,往日的自己是不会产生这番略有禅意的想法,或许,早在无知无觉间内心的想法慢慢得到了改变。
自余毒国内所带来的戾气,也在随着时间流逝缓慢淡去,只是她自己都还没有察觉。
因此,也未想过法显为何会对她这么执着,而不是彻底和她了断。
哪怕再喜欢一个人,也不会因为对方肆意残害人命,而放弃本身的原则,更遑论法显还是一个修佛之人。
沙沙的竹叶摇曳声此起彼伏,阳光折碎成的光影一片片的洒落在伞面上。
掩在伞下阴影里的人停顿住,走出很远仍能感觉到身后的脚步声。
花千遇微一蹙眉,突然身影凌空飞起,足尖踏着竹叶翩然穿梭在翠绿竹林间,轻如飞燕,飘逸惊鸿。
内力提升至顶层,身影轻快的犹如一缕青烟,飘飘忽忽地飞荡疾驰。
她轻功运用到极致,飘然前行的身影前所未有的快,为的就是不让他再跟来。
不出一刻钟,竹海到了尽头,远处则是一片平地,重重山峦耸立在视野里。
花千遇踏出竹林,心底盘算着怎么赶去凉州。
倘若当时从渝州出发路途不远,如今赶去凉州需走一千多里,骑马也要二十日有余,而路途真正艰辛的是通过河西走廊。
河西走廊长约一千二百里,东起乌鞘岭,南侧是祁连山脉,两侧山势陡峭,奇峰耸立,此道是去敦煌的必经之处。
汉武帝时期凉州刚被纳入中原疆土,局势还不稳定,朝廷便屯调十八万官兵去往河西走廊,士卒在这条走廊上修筑汉长城,固守来往商队行人的稳定通畅。
无战事时便屯垦荒田,绿洲逐渐充满生机,河西走廊一带,人兴炽盛,牛马布野,可是大部分地域仍是荒漠戈壁,行程艰难。
她准备彻底把法显甩掉,没有人阻碍了就用些劫富济贫的手段,搞些银两买一匹马,到达凉州后找个回西域的商队随行,一路上包吃住还不用操心路怎么走。
打定主意便开始全力赶路。
太阳移落,转眼已至黄昏,绛色晚霞在天际淡去,天地朦胧黯淡下来。
南岳城方圆百里都是荒山,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天色将晚不便赶路,她就在附近寻了些枯枝,引燃生了一堆篝火,暖色的火光照亮一片空地,远处繁密林子黑黢黢地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
微凉夜风阵阵吹来,花千遇忍不住打了个抖,往火堆旁离近些,温热渗入肌肤身体逐渐暖和一些。
一整日她都没有怎么吃东西,先下得空便翻出干粮随便吃一些充饥。
用完饭后,往火堆里扔些干枝让火烧的更旺,驱散夜里的寒意。
深秋时节,更深露重,深夜凉风透骨,此处也无挡风之所,风直接吹在身上,冷的人发颤难眠。
多年来,她习惯了长途跋涉的赶路,因此早有所准备,从行囊里拿出一条厚毯子盖在身上,背靠在树干休息。
篝火暖烘烘的温度照在身上,暖和下来的身体有一丝惬意的慵懒,心间有些许轻松,这一路上都没有看见法显的影子,说不定将他甩掉了,如此想着,赶路带来的疲惫感顿时也消了一些。
不如,明日就去抢劫盘缠,她算盘打的很妙,直到不经意间抬头看到树林里立着一个朦胧白影。
花千遇一惊,困顿的睡意顿消,再定睛去看,颀长的身影披着月光,若不是那好似能反光的脑袋,还以为在荒山野岭遇见鬼了!
但是,此刻看见法显也无异于遇见了鬼,不停歇的赶路还是被追上。
花千遇脸色变幻不定,控制不住的想立刻就走,理智又告诉她赶夜路,连路都看不清怎么走?
虽然心中气恼,还是压下离开的冲动,愤愤地瞪了那个人影一眼。
朦胧夜色下看不清法显的脸,依稀可见一个模糊轮廓,周身为月光笼罩,清冷又寂寥。
他静立许久,不言语也不靠近。
虽看不清那方的情形,花千遇心知他的视线是望过来的,片刻后,便见人影动了一下,盘膝而坐。
四合静寂,银辉散落,独坐身影在漆黑的夜色里更显得孤清。
火光映出两个世界,一个在暗处,一个在明。
昏黑中,夜更深冷。
花千遇抿了抿唇,目光透过跃动的火苗,定望了法显一眼,霎时脑海里浮现他长跪佛前的身影。
顿时,心头一阵酸涩淌过。
突然觉得她太过自私,甚至残忍,当初法显是为了渡她才会陷入情障,如今本该由她去渡法显悟成佛道,她却拒之不管。
她不是不想成全法显,只是怕会沦陷的更深,短暂在一起之后,迎来的还是伤痛的离别。
倘若法显顿悟成佛,他们必然会分开,而不论他成功与否,她也终是要回去的,最后的结果绝对是所不能承受的极痛。
她怕心疼,也没有为了情爱放弃一切的勇气,所以选择了伤害别人的自私做法。
对于法显的歉疚,恐怕要背负一生了吧……
花千遇脸上掠过一丝淡淡的怅惘之色,心情沉落下去,如坠重石堵的难受。
繁杂思绪在脑海中纠缠许久,不得片刻清净,她也毫无睡意,目光总是不自觉的落到法显身上。
深夜寒意加重,一阵冷风吹过,浑身战栗,花千遇忙拉着毯子盖到掩住脖子,裹的严严实实。
再看向那个模糊人影时,眼里闪过纠结,要不要让他靠近些烤火?
念头刚起,当即又掐灭了,还是狠心一些才能如愿让法显离开,她就不信面对不理不睬的态度他能一直跟下去。
脑海里和各种想法较着劲,慢慢地神智变得困乏,眼前视线模糊发黑,直到完全睡过。
等醒来时,火烬已灭,天光大亮,碧空纯净如洗,飘动着烟云。
花千遇伸个懒腰,下意识抬头去望,树下已不见月色人影,眸色微凝悄然滑过一丝难言的思绪。
走了也好。
动手迭好毯子,起身活动一下睡到僵硬发酸的身体,走到附近的小溪边。
溪水清澈见底,水面浮光跃金,闪耀着细碎而明亮的光芒,涓涓细流而下。
她蹲下身,清透如镜的水里倒映着晃动的影子,眉目如画,鲜妍明媚。
这张脸很美,却非她真正的容貌。
葱白手指抚上面颊,触感柔滑如真皮无异,摩挲几下还是有一些细微的不同,即便仿制的再像亦非真。
事情办妥了,留着这张皮也无用,况且戴人皮面具的时间太长,她也闷的很,随手将行囊放到一旁,其后又找出一瓶药。
单手掬一捧水,药瓶斜点几下,倾倒出的粉末入水即溶,清水如旧看不出变化。
她将水洒在脸上,浸透药水后面皮变皱,欲脱似落,映在水里的脸此刻瞧着颇为吓人,花千遇定望着水面,越看越觉得有几分画皮的韵味。
倒也不能顶着这幅样子太久,若被人看见可不得吓死,手指探到耳后轻轻一揭,一整张美人皮便撕扯下来。
一刹那间,像是卸去了不透气的妆容,轻爽感袭来,风湿润润的吹在脸上。
久违的舒服,轻松感。
花千遇低下头,手浸入水中又洗了一把脸,雪玉面容上凝着水珠,便如花满鲜露,春色如桃,明艳不可方物。
左右端详着自己的脸,满意的拍了拍,轻拭去面上水渍,将揭下的冰皮玉面收好。
这是谢若诗的东西,用过后还需要归还。
数月前离开天台寺之后,和她碰了一面,那时才知谢若诗为何没有如约而至。
当时两人在盛京城分别,由她引昆仑岛的人去往南凉国,原本计划很顺利,但是在返回途中有人察觉悄然跟上来,虽然最后被谢若诗使手段所擒,不过她离开的路线也被暗中沿路所留,昆仑岛的人寻着印记一路又追了回来。
抵达渝州时谢若诗才发觉,泄露行踪的人正是她所擒服的昆仑岛人。
此人名叫腾戈,武力出众,最擅长追踪,是其中领头的一个队长。
这才急忙改变路线,继续和昆仑岛追来的人周旋,当时她气愤难当,想要杀了腾戈解恨,又不能让他死的太轻易,便想榨干剩余的价值,正巧当时她需要练纯阳内功的男子解寒毒。
谢若诗便答应将腾戈送给她,黎真阳诀在江湖上早已失传,但在昆仑岛还有孤本,腾戈所习便是此心法。
不过,再见到谢若诗时,她身上的寒毒已解,自然不再需要腾戈。
当时她问怎么处理腾戈,他是昆仑岛的人留着必有隐患,谢若诗只是稍作犹豫,便决定杀了他以绝后患。
至于后续如何她也没再多问。
当务之急,是怎么解决穷追不舍的昆仑岛人。
对此她也早有对策,不过现在还需要麻烦谢若诗继续引开昆仑岛人,叁月后在鄣郡清河县碰面。
谢若诗闻言,气的脸都青了,差点没把她打死。
她也是再叁保证,这是最后一次麻烦她,叁月后就能一劳永逸的解决追兵的事,谢若诗才勉强饶她一命。
她也趁机问谢若诗借了冰皮玉面。
这张人皮面具可是她的宝贝,戴上后会根据面部形貌改变容颜,如真皮无异,异常玄妙。
听着不怎么符合常理,不过这里本身就是一个玄幻武侠世界,预知未来的昆仑神镜都出现了,还有什么不可能的。
等这件事彻底解决,就不用每日再戴面具,虽然冰皮玉面很轻薄也不闷,只需每隔几天摘下透气即可,可戴的时间长了还是会有不适感。
此行去凉州正好会路过清河县,她也和谢若诗快见面了。
花千遇脸上露出一丝笑,又微摇了摇头,希望这一次不会看到她暴跳如雷的样子。
站起身向后,不觉脚下一顿,身后是一个素净的身影,目光沉静温和,当看到她转头时的刹那,眼底掀起一丝波澜,眸色清亮起来。
毫无征兆的对视,两人皆有些发怔。
花千遇望住他,这一刻的心情说不上是喜还是忧愁,只是觉得他还不如不回来。
突然间目光一滞,这时才发现他手里拿着几颗野果,表皮青红相间,看不出是什么果子。
法显嘴唇微动,将要出口的话对上她冷情的目光又转为缄默,垂了垂眼,走进一步把手里的果子递来。
花千遇怔然的看着他,清湛的眼眸里沉着几许温柔关切。
垂落身侧的手缓慢握紧,喉间一点点干涩,心跳也变得涩重起来。
法显对她越好,她越觉得愧疚。
望着他的目光也渐变复杂,末了她也没接转身走了,独留法显一个人怔在原地。
那一双温和的眸子倏地凝固了,失望一闪而过。
第一百三十二章歉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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