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吏一顿翻找,抖着声音道,“二十二年殿试一甲三人,二人附庸秦阉兴风作浪,昭圣元年为圣皇诛杀,唯独第三名裴秀,还未来得及御街夸官,殿试当夜失足落入洗砚河……淹死了,圣谕第四名补探花位——”文吏痛声叫道,“原来全是欺瞒先帝,竟是人在廷狱吗?”
裴秀目中灼火,“吴珐,可知刑责之森?”
吴珐扑通一声跪下,“中台当年不肯附逆秦阉,为秦阉秘密送往廷狱!对外竟敢宣称失足落水淹死!”他砰一声磕一个头,“中台,下官所言可是当年真相?”
裴秀大怒,“来人,押下去,杖毙!”
殿中甲士一拥而上,将吴珐按倒在地。李谨忍不住,张臂阻拦,“中台身受千古奇冤,不想着洗清冤屈也罢了,为何还要杖杀直言忠臣?”
吴珐大声冷笑,“滚,你早说了不与我同朝为官,本官不需你求情!”
李谨气得乐了,“你再多说几句,真要被中台打死!”
“死就死!”吴珐大怒,“老子不要你管!”
唐恬忍不住上前,挽住裴秀一点衣襟。裴秀回头,见她满面哀恳,顿觉泄气,颓然坐下,低头不语。
甲士既不敢松手,也不好拉下去打,只得僵在那里,将吴珐摁在地上。
吴珐脸贴着冷冰冰的青砖地,大声道,“秦阉当政时,顺之者昌,逆之者亡。为求活命顺之者,尽皆庸人。宁死不肯附逆者,尽皆国之忠臣高士!我阿爹当年宁肯往北荡山苦役,也不言秦阉半句好话,下官久蒙父亲廷训,只敬忠臣高士。今日既知当年高士仍有尚存者,下官死而无憾!”他扯着嗓子叫,声音都劈了,“吴珐今日若被中台打死,那是老子寿岁已经到头,阎王爷安排的!谁要以此事寻中台晦气,老子做了鬼晚上也要来寻你!”
“你少说几句吧!”李谨骂一声,转向裴秀道,“中台念在吴珐一片忠心,放过他吧!”
傅政忽然一掀衣摆,伏地跪下,“请中台放了吴珐。”他这么一跪,满殿诸人没一个稳得住,风吹麦浪一般,次第跪下,齐声叫道,“请中台放了吴珐!”
裴秀神情松动,向唐恬道,“扶傅相起来。”
唐恬依言,上前相扶。傅政一动不动,“中台一身受此奇冤,今日若不昭雪,老夫愧为左相。吴珐虽然无礼,念在他赤诚为国,中台放了他吧。”
裴秀叹气,轻轻一摆手。
甲士悉数退后。吴珐从地上爬起来,一整衣襟,砰一声磕一个头,“中台放心,此案当年之祸首连同附逆,下官必一网打尽,为中台一洗前冤——下官身在御史台,若连这点事都办不到,明日便回家卖红薯!”
裴秀冷笑,“休要自以为是。”向众人道,“当年旧事不在敬天殿议事之列。我冒充门阀血脉俱是事实,请敬天殿合议拟一个结果,交由陛下决断吧。”他一段话说完,扶案起身,拾级而下。
裴秀神不守舍,走一步便有些摇晃。唐恬抢上前扶住,一同走下石阶,经过一地文武百官,出了敬天殿。
刚刚一脚跨出殿门,便听人在内叫道,“秦阉无法无天!若无义士搭救,中台必定在廷狱之中被之折磨至死!”
又有人道,“万幸有忠义狱差借池氏宗子之名搭救,依下官之见,应当寻到此人,朝廷以忠义褒奖!”
……
里间七嘴八舌,越吵越是大声。雪风漫卷,携碎雪凛冽而至,裴秀膝上微微一沉,几乎一个趔趄。唐恬一把拉住,看着官轿过来,将他整个人塞入轿中,用轿中皮毯密密裹严实。
唐恬向内跨一步,“哥哥怎样?”
“无事,”裴秀微微低头,面颊藏在毯中,一点乌黑眉眼露在外边,“我很好。”
唐恬其实很不放心,但她深知裴秀,不好过于紧逼,摸了摸他的鬓发,柔声道,“哥哥不要想太多,都过去了,咱们这便回家。”放下轿帘退出来,向侍人道,“走,回府!”
御街积雪已厚,一行人走得极慢,刚至内御城门口,远远有人扯着嗓子长声呼唤,“中台——中台——”
唐恬回头,竟是一名锦衣内监,看衣饰品级,极其不低,多半是御前侍奉。唐恬一摆手,官轿停住。
内监一路小跑至近前,扑通一声跪倒雪中,“中台,王君恐不大好,陛下请中台速至清平殿。”
唐恬大惊,“王君怎么了?”
内监砰砰磕头,“王君自入冬便不大好,每每夜间低热不进饮食,前夜大雪突发高热,三日夜不退。今日一早,王君非但突然醒转,还烧热退尽。”
“王君醒了?”唐恬一惊,“那不是很——”
“好”字尚未出口,轿内裴秀淡淡一声,“只怕是回光返照。勿再多言,往清平殿。”
内监应一个“是”字,爬起来在前一路小跑。抬轿侍人不敢耽搁,踩着寸深的积雪发力前行。
唐恬恐裴秀又受刺激,一路往轿中看了几回,可惜什么也看不见——自始至终无声无息。
官轿停在清平殿门口。唐恬掀开轿帘,裴秀掩着极厚的皮毯坐着,一言不发。唐恬从毯中挽住他的手,“到了,哥哥千万别着急。”
裴秀扶着她的手出来,入得内殿。堪堪走到门口,便听殿内细微人声,“……后,不必厚葬于我,将我一火焚之,骨灰撒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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