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置身在一个完全不知名的地方,我抬头看仍握住我右手的慕言,半晌,道:你怎么跟来了?
他微微挑眉,目光放在前方,是一处深巷,巷子两旁俱是黑墙青瓦的民宅,雀檐上积一层薄薄的落雪,天上清月泠泠,四下静寂。他收回目光:听到你房中有响动,便过来看看,没想到他顿了顿:这是哪里?你房中那位姑娘,是谁?
我长话短说和慕言jiāo代了事qíng经过,人已冻得瑟瑟发抖,这就是连目的地天气状况如何都没搞清楚就出公差的痛苦之处。慕言一直握着我的手没放开,良久,道: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我想他真是废话,死人的手怎么可能不凉,可还是不小心颤了一下,想要缩回来,他瞥了我一眼,我轻声道:可能因为是传说中的冰肌玉骨
慕言:
前方巷子里传来哒哒马蹄声,伴随着车轱辘碾过石道的闷响,我向前走两步,再走两步,隐隐看到街面上瑟缩着一个佝偻的小乞丐,慕言拉住我,我回头和他解释:她看不到我们。想想又补充道:这梦境里的幻影都看不到我们。一辆乌篷马车自巷子深处急驶而出,眼看就要从小乞丐身上碾过去,车夫急惶惶勒紧缰绳,拉车的黑马扬起前蹄狠狠嘶鸣,车中传出一个清清冷冷的嗓音:怎么了?车夫忙着勒马后退:有个乞丐挡了路。车帘撩开,露出一副紫色的衣袖,车夫先行一步定住马将小乞丐拖到一旁,车中清清冷冷的嗓音在帘子后面发话:将她带回府。车夫愣道:主上这是帘子背后冷笑了一声:说不定,她就是巫祝口中那个上天赐给我的世上最好的杀手呢。
马蹄声消失在巷道尽头,眼前一切瞬间化为乌有,转而是一处宽敞厢房,烛火幢幢,桌案上的石鼎中燃出袅袅的香,chuáng榻上躺了个小姑娘,推断应是片刻前晕在街面上的小乞丐,看来已收拾妥帖,只是瞧不见脸,而榻前则立了个紫衣的少年,轻裘玉冠,长身玉立。他微垂着头:你叫什么名字,家中还有些什么人?
小姑娘挣扎着要爬起来,被旁边的侍女止住,只在重重锦被中露出巴掌大的一张脸,煞白煞白的,却并不畏惧:莺哥,奴叫莺哥,前年家乡遭了洪灾,爹娘双双去了,家里就剩奶奶和奴的妹妹。我走近去一些。这个小姑娘脸上果然有莺哥的影子,想不到那总是半真半假笑得柔软又刻意的紫衣女子,她小时候竟是这样。而看到她浓黑的眼睛,终于有一点不是在旁观的感觉,鲛珠引领着jīng神游丝在刹那间与她高度重合,令人高兴的是这样便能直接读懂她的qíng思,令人痛苦的是读懂了其实也没什么用。因我想客观看到事qíng的全貌,但人的qíng思其实是偏见的集合体。
莺歌?紫衣少年笑了笑:那你妹妹岂不是叫燕舞。
她一双浓黑的眼睛睁得大大地看向他,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他淡淡瞥了眼她苍白面容,转身望向窗外朦胧的月影,漫不经心道:莺歌这名字太艳了些,今日正是腊月十三,天上月亮圆得正好,你就叫十三月吧,我将你捡回来,此后你便跟着我。
顺着烛火的光线,我看清那张端整俊朗的脸庞,犹带着少年的青涩,衬着玉带紫衣,虽是在笑,表qíng却冷冽如同逝雪。那是年少的平侯容浔。
我看着自己的手,半月前被我亲手杀死的那个十三月,原是李代桃僵么。
***
而后厢房烛影也尽数散去,眼前qíng景不断变换,各种色彩如流失一般从眼前掠过,脑中产生各种想法,都不可知,唯一可知的是幸好我是个不容易晕车的人。半晌,景色定下来,眼前铺开一片安静竹林。天上遥遥挂了颗启明星,林间燃了堆不算旺的篝火,一双软牛皮的靴子踩过发huáng枯叶停驻在篝火旁,顺着靴子往上看,简直没有悬念,来人是容浔。他环顾四周,目光上瞟时,清冷眉眼攒出一丝笑,却不动声色,假意低头查看地上的篝火,就在此时,上方突然传来林叶相拂的沙沙碎响,一道紫影蓦然从高空急速坠落,他身形往右侧微微一躲,一柄锐利短刀擦着发带牢牢钉入身后碗口粗的竹子上,他却没半点移开的意思,眼睁睁看着从天而降的紫影越来越近。而后一切发生得太迅猛,两人正面相jiāo时的几个推挪似乎只在眨眼间便完成,待我看清时,容浔已被紫衣的少女牢牢压制在地上。紫衣少女是比如今稍年轻一些的莺哥。
篝火噼啪,微弱火光映出朦胧月影,翩翩贵公子不动声色躺在枯huáng落叶上,四围翠竹妖娆,紫衣少女双膝跪地骑在他胸前,漆黑长发似绢丝泼墨,左手牢牢抵住他的衣襟,右手中的雪亮长刀已有半截深埋进泥土。她两颊微红,动作却无半点迟疑,左手越发使力,就压得更狠,他在她身下闷哼了一声,她睁着一双浓黑的大眼睛定定瞧着他:今日我的刀,可比昨日快了些?
他以手枕头,含笑看着她:月娘,你做得很好,你可以做得更好。
她脸上浮现得意表qíng,抵住他的手略有松动,他眼中冷光一闪,以电光火石之势猛地制住她左手,一个巧力便颠倒局势将她反压在地,她全身受制,面上出现恼怒神色,他盯着她,眼中盈满笑意:同你说过多少次,要做个好杀手,从埋伏,到杀人,再到结束,哪个环节都不可掉以轻心。她紧紧咬住嘴唇,脸上是受rǔ的不甘心,双手还在不死心地挣扎。他抽出一只手抚上她嘴唇,笑出声来:咬这么紧做什么,也太沉不住气了些。她脸上红得厉害,却更狠地瞪住他。
身旁的慕言突然道:看这天色,要下雨了。话刚落地天边陡然出现一道闪电,紧接着是像从地底传来的轰隆雷声。原本还不服气妄做挣扎的莺哥突然绷直了身体,下一刻已紧紧贴入容浔怀中。他轻轻拍她的背脊,像安慰小孩子:还是害怕打雷?你这样,可没法当一个好杀手。她搂着他的脖子咬咬牙,表qíng决绝,说出来的话却远不是那么回事儿:我就再怕这一回。他撑起身子目不转睛看她的脸,半晌,摸摸她的发顶:拿你没办法。
竹林在拂晓的暗色里摇曳不休,眼看狂风就要裹着雨云向下肆nüè,在砸落的雨滴碰到我衣袖的一刹那,眼前景致却再度变换。这是件神奇的事qíng,我竟看清一滴雨的坠落,并且还带着这滴雨瞬间转移到下一个场景。这梦境真是毫无道理,我一边这样想,一边遗憾刚刚从天上砸下来的为何不是金铢银票之类。而神思回归之时,发现正被慕言牵着站在一个声色场所里,四周大把大把的全是花,还有花姑娘。我不知道我为什么知道,大约是神思想通,像是谁在脑海里一笔一笔写出来,告诉我,这是莺哥十六岁的生辰,她从半月前就施计将自己卖进来,潜伏在这些美貌姑娘之间,将在今日杀掉命中注定要死在她手里的一个人,正式成为容家的暗杀者,完成一个杀手的成人式。我记得我十六岁成人式那天是绑住君玮双手双脚bī他听我弹了一天的琴,我很开心,只是对君玮有点残忍,而莺哥的成人式真是不管对谁都残忍。
慕言从后面收起扇子敲敲我肩膀:你左顾右盼的是在看谁?
我拨开他扇子:找容浔。
他做出感兴趣的模样:哦?你晓得他一定来?
我不确定道:这倒也是。想了想问他:如果是你,你会不会来?
他收起扇子:如果我手下的那个杀手是你,我就来。
我一愣,呆呆地看他。
他瞟我一眼,慢悠悠道:你这么笨的一个人,我若不来,你把要杀的目标搞错怎么办?
我气愤道:我才不会。有、有时候是会迷糊一点,可这种关键时刻,我就会很厉害的。
他轻笑一声:关键时刻?上次夜里遇láng,若不是我及时赶到,你如何了?
我说:好了,我们当今天晚上这场对话未曾发生过。
他不依不饶:上上次沈夫人宋凝的华胥之境,你从山上掉下去,若我没跟着,你又如何了?
我从他身边挪开一点,道:过去之事之所以美好就在于它已成为过去,往事我们就让他如烟飘散,来,我们还是来研究一下更为重要的现实之事吧。
他有一搭没一搭摇扇子,眼中含笑,看着我不说话。
我说:你看,十三月这桩事,郑王宫里的十三月为qíng而死,口口声声对不起自己的姐姐,活着的莺哥像是原本的十三月,她有个妹妹,她却告诉我她忘了妹妹的名字,容浔看着像是对郑王宫里储着的十三月很有qíng,可他明明晓得真正的十三月到底是谁,况且,他也不像是对莺哥无qíng。我原本只是想转移话题,可不小心自己被自己提出的问题搞得很感兴趣,想了一会儿却没想出结果,只是很感叹。
我把我的感叹告诉慕言:这个容浔让人捉摸不透啊,多接触接触他说不定能有所领悟,呃,不过这也说不定,有句话叫做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劝诫世人面对难以解决的问题就尽量不要涉案保持清醒,但也有一句话叫做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哎,我很是迷茫。
慕言摊了摊手:我也很是迷茫。你偏题了。我听不懂。
花楼中,舞娘们献艺的高台上长出参天大树,叶间结了融融chūn意,树下清歌未止蝶舞不休,仿似天下大兴,时时都是盛世太平。只是这一切都是错觉。可叹皇帝微服私访老是喜欢造访青楼,自以为此地三教九流更能听到民声,但归根结底只是让他的调qíng水平不断提升罢了。我拉着慕言拐进高台后红纱掩映的阁楼,没有任何阻碍地晃过一扇启开的结实木门,正好看到一身清凉打扮的莺哥从对面窗户轻盈跃入屋中。守在桌边款款等待恩客的女子浑然不觉,下一刻已被手刀利落敲昏,拖到chuáng下严严实实藏好,时辰还未到,十六岁的莺哥执起镜台上一柄绘出大簇秋牡丹的绢丝团扇,关好门窗,独自饮了盏酒。
我和莺哥神思相通,自然知道她在此处,慕言表示理解,只是对这梦境的神奇有点叹服。
未几,屋外脚步声踢踏传来,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进来的男人身着黑缎长袍,长了张再普通不过的脸,似乎喝了许多酒,走路蹒跚不稳。懒懒靠在chuáng沿的莺哥将团扇移开,浓黑的眸子随着眼角挑动微微上眄,仅这一个动作就流露千般风qíng,一副熟谙风月的模样,仿佛天生就在花楼里打滚。男子眯起眼睛来,保养得宜的一双手意图暧昧地抚上她细白颈项:听说你是楼国人?楼国的女子天生肤若凝脂,今日便让我看看,他手一拂扯下她罩在裹肚外的轻纱被子,动作粗鲁地俯身咬住她雪白肩头:看看你是不是也肤若凝脂。男子的吻沿着肩头颈项快要覆上她脸庞,却蓦然静止不动。我赞叹地紧盯住cha进男子背心的短刀,问慕言:你看清楚刚才莺哥拔刀了么?好快的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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