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她像是终于反应过来我的话,侧头疑惑地看着我,眼睛里一片空茫:那又有什么用?都不是真的。我才想起来,她这个人一向较真,宁愿明明白白痛苦,也不愿糊里糊涂幸福,这段故事里,活得最清醒的就是她了。
而我无言以对。
她转回头看着房梁,声音毫无起伏:今年我二十六岁,觉得这一生很好、很长,没什么可留恋了。顿了顿,又道:只还有一个愿望,我死后,请让我和我夫君合葬。
七月,蓼花红,木槿朝荣。
兜兜转转回到郑国。
施术之所定在四方城城东为举行祭礼而建的土台上。我想莺哥大约不愿见到容浔,以秘术一旦施行不能有任何生人打扰为名,将方圆五里清了场,只留慕言在土台下喝茶。
锦雀的棺椁在酉时初刻被抬上祭台。已近一月,寻常应是白骨的躯体却未有半点腐坏,只是脸色有点苍白,可看出容浔确实花了心思。酉时末,莺哥最后一个到场,纱帽揭开,看到及腰的发,毫无表qíng的一张睑。我将含了血珠的茶水递给她:现在还可以反悔的。她却一口就喝下去。我看了眼空空如也的茶杯,还是想要说服她:这件事我真是没有把握。将几案上竖列的两张瑶琴指给她看:我得同时弹奏你们两人的华胥调,一个音也不能错,还得摧动鲛珠牵引你的jīng神游丝她打断我的话:若失败了,会否对君姑娘造成什么反噬?我摇摇头:那倒不会,就是你多半活不了,你妹妹也救不活。她瞥了眼棺中的锦雀,目光淡淡的:这也没什么,君姑娘,开始罢。
站在土台上,四方城东西南北十二条街道尽收眼底,夕阳掩映下,房屋鳞次栉比,似镀了层金光,偶有几户升起袅袅炊烟,平凡世上也有平凡幸福。
琴音泠冷,土台上骤起狂风,躺在石祭台上的莺哥缓缓闭了双眼,缀在长裙上的紫纱随风飘飞,像一棵瑰丽的树,越长越大,渐渐将她笼起来。再见了,十三月。我闭上限,正yù凝神催动鲛珠,破空声来,睁眼时枚古剑堪堪定上身前七弦琴。弦丝尽断,狂风立止。我怔了怔,抬眼塑向前方的石祭台,看到紫衣男子挺得笔直的背影,柳絮纷扬,慢悠悠落下来,似裁剪了鹅毛碎。我抱着断掉的琴几步急走过去。男子正俯身揭开笼在莺哥脸上的轻纱,修长手指颤抖地抚上她的眉,声音却低沉平静:她是睡着了吗?
我施了个礼,将紫纱重新盖好,边角都扎严实,又将袖子拉下来点,好盖住她冰凉的手:两位夫人只能活一位,陛下想救月夫人,我便为陛下找来尚在人间的紫月夫人以命换命,紫月夫人不死,月夫人不能活。两位夫人到底保哪一位,陛下不妨再想想。
我等着他回答,却未等到任何回答,因话毕时轻纱微动,莺哥已渐渐醒转,本以为她会再昏迷一些时候,那双杏子般的眼眸却缓缓睁开了。半晌,浓黑的眸子里突然升起千般华彩,她看着面前这个端整的紫衣男子,蓦然扑进他怀中,声音里带着小女孩的天真:我们终于能在一起了。他愣了一下,抬手将她紧紧搂住,她把自己更深地埋进他怀中:我们终于能在一起了,容垣。他脸色瞬间煞白。
一点一点将她拉离自己的环抱,他静静看着她:我是谁?
她眼角渐渐有些红,眼睛里也漫出一层水雾,目不转睛盯着他的脸,半晌,伸手搂住他的脖子,头埋进他肩膀,哽咽道:他们都说你死了,我不相信,如果你死了,我该怎么办呢?
容浔的手僵硬地垂在身体两侧,良久,沙哑道:月娘
我淡淡道:别在意,她这样多半是疯了。换命之术最忌中途打扰,怕正是因此若陛下仍想救月夫人,紫月夫人她这样,也是无碍的,只是要劳烦陛下再送我一张七弦琴了。
他却并未搭理我的话,半晌,苍白容色浮出一丝苦笑:即便是疯了,终归,最后是我得到了她。
我看着他:若是她清醒,第一件事怕就是为景侯殉qíng。
柳絮漫天,似在祭台上下一场轻软无终的雪,他将她抱在怀中,向石阶走去:那就让她永远不要清醒。她的纱帽落在地上,风卷过来,似一只断翼的蝶。
在土台上站了好一会儿,我有点混乱,不知怎样做才算是好,现在好像也不错,大家都求仁得仁。容垣想要的是莺哥活下去,她活下去了。容浔想要和莺哥在起,他们在一起了。莺哥想要容垣,在她的意识里,也确实得到了。就像是一场华胥幻境,美好虚妄,各有所得。
走下土台,看到慕言正一派悠闲地煮他的功夫茶,我生气遭:刚才你为什么不拦住容浔啊?
他好整以暇地看着我:是我叫他来的,我为什么要拦住他?
我瞪大眼睛。
他将煮好的茶递给我:每个人都应该有选择的机会,你说对么,阿拂。
我不知道对不对,只知道有多少入迷失在这虚妄的华胥幻境,自以为懂得爱的美好,要抓住这美好不容它错过,其实都是软弱。人最宝贵的是什么?不是爱,是为爱活下去的勇气。可我遇到的这些人,没有一个人懂得。
不几日,我们离开四方城,听说锦雀被厚葬,这一月的良辰吉日,莺哥将同容浔大婚。得知这消息时并没有什么特别感想。而在第九日早上,却听说大婚当夜莺哥失踪,容浔将整个四方城翻过来也没找到。慕言问我:你觉得她应该是去哪儿了?
其时我正在给君玮写信,确定他所处的最终方位,争取早日顺利找到他和小huáng,听到慕言提问,三心二意回答:可能是突然清醒,去完成她的最后一个愿望了吧。
我死后,请让我和我夫君合葬。我记得那时她是这么说的,这是她最后一个愿望。
慕言沉默半晌,过来随手帮我磨了会儿墨。
当夜,一向风度翩翩的慕言难得模样颓唐地出现在我房中。夜风chuī得窗棂格格作响,我一边伸手关窗户一边惊讶问他:搞成这样,你去哪儿了?
他从袖中取出一块紫纱,笑了笑,轻描淡写道:在容垣的陵寝中捡到的。
我顿住给他倒水的手,良久:莺哥她,是在容垣的墓中?
他从我手中取过茶壶,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更确切地说,是在容垣的棺椁中。
我愣了愣,半晌,道:怪不得他们都找不到她。
他笑笑:没有人敢去动景侯的陵寝,他们永远都不会找到她了。顿了顿,又轻飘飘添了句:除了我。
我赞同地点头:对,除了你。指着他的袖子:但你好像受了伤。
他面不改色将手缩回去:没有的事。
我拉过他的手把袖子挽上去给他涂药,发现他僵了一下,抬头瞟他一眼,有点讪讪地:
我有时候是不是,太任xing了?
他撑着额头看我,唇角含笑:不,这样刚刚好。
莺歌篇十三月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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