估计很少有机会看到九爷被人堵得说不出话来。天照正在喝茶,一声笑未出喉,被茶水呛得连连咳嗽。原本神qíng淡然立在一旁的小风看了我一眼,又看向表qíng古怪的九爷,脸上露出了往日熟悉的笑容,吭哧吭哧地笑出了声。
九爷瞟了眼小风,唇边露了笑意:行事可以虚虚假假,心却一定要真。长安城中多少富豪到最后除了钱其余什么都不知道,他们不是在赚钱利用钱,而是迷失在钱中。凡事过犹不及,如何在纷扰红尘中保住自己的一颗赤子心全靠自己。
小风怔了一会儿,向我嘻嘻笑着行礼,以示多谢,大声道:我懂了。
天照此时才明白我为何故意学九爷的语气说话去揶揄九爷,看看我,又看看九爷,带着遗憾轻声一叹。
九爷,我知道你不放心。可这些事qíng总是要由我自己面对,按规矩我必须进宫当面叩谢各位娘娘的关心。毕竟毕竟我已经不是一个人,和他们已经有了千丝万缕的关系。
九爷沉默地看着窗外,天照和小风都静静退出了屋子。
半晌后,他的声音轻飘飘地在空dàng的屋子响起:不要吃用宫里的任何东西,不管是李夫人或者皇后处,能早走就早走,真有什么事qíng立即找陛下,现在整个皇宫里反倒是陛下最可信。因为陛下答应过我因为霍将军,陛下一定会护着你。
我心中很多困惑,此时却不好多问,只立即答应。
入宫后先去叩谢皇帝。我去时,刘彻正在书房内批阅奏章,没有召我进去,只命我立在门口,随口问了我几句话后,就挥手让我下去。
别的都正常,问我病养得如何,只一句话问得有些突兀,他问我:孩子还有几个月出世?我琢磨了一会儿,却想不出什么特别的道理,也许只是看去病能否赶回来迎接孩子出世。
按理本应先去拜见皇后,不过为了自己的安全,还是决定先去见李妍,这样即使李妍有什么花招也会有个忌惮。
李妍笑靥如花,目注着我的腹部道:这个孩子的命可真是多劫难,一开始就这么不顺,只怕日后磨难更多,说不定
我哈哈笑了两声,把她后面难听的话挡回去:怎么会呢?我和去病从未做过亏心事。娘娘这么相信命,倒是该好好担心一下自己,思虑忧愁过多折寿,听闻娘娘最近也病了一场,估计是谋虑太多。
李妍捏着绢扇的手指节太过用力,渐渐发白。
民女特意来谢过娘娘的殷勤爱护,现在还要去皇后娘娘处谢恩,先行告退。
我起身要走,她冷笑道:你真以为皇后是一心护你的吗?如果卫皇后心思真那么单纯,怎么可能专宠后宫那么多年?让陈皇后在冷宫中含恨而终。卫少儿和她比,简直愚蠢。卫皇后和卫青是卫家最聪明的两个人,卫氏宗亲中其余诸人都反对霍去病娶你,却独独他们两个既不明确反对,可也不表示支持,卫皇后反而对你不计前嫌,常常施以小恩小惠,金玉,你不会聪明了一世,反倒此处糊涂了吧?她慢悠悠地,一字一顿地说:你难道真一心认为你的病是因我而起?
我心中念头几转,却只是对李妍欠身一笑,脚步未停地向外行去。她蓦地问道:为什么?金玉,为什么?
我被她问得莫名其妙,停住脚步回身问:什么为什么?
她的笑意退去,脸上几分凄凉,几分困惑:我也许该叫你玉谨,你为什么放过匈奴的单于?你不是和我一样有杀父之仇吗?
你果然已经查出了我的身份,大概让你失望了,竟然没什么利用价值。我不但不是匈奴人,还有个汉人阿爹,就算我是在匈奴长大的,也和伊稚斜有杀父之仇,不可能帮他对付大汉。
金玉,我只想知道为什么。我入宫前,你曾经劝过我放弃仇恨,过自己的人生,我当时只觉得你根本不明白我的痛苦,才会说出如此轻松的劝诫,可现在才知道,你懂的,你懂我的仇恨和痛苦。李妍的语声转哀。
一改往日的优雅从容,此时的李妍像一个迷路的孩子,眼中满是深深的无助,我心中暗自叹息,想了一瞬,认真地回道:因为我有一个深爱我的阿爹,也遇见了阿爹企盼我得到的幸福。其实我的xing子也是一根线,爱恨走极端,为了一己之心其余全不顾的人。如果没有阿爹临去前一再叮咛和bī我许诺,也许我早就回匈奴伺机去报仇,根本不会来长安,不会遇见九爷,也不会遇见去病,说不定我摇头苦笑:说不定我也会在万般无奈下对伊稚斜虚与委蛇,甚至嫁给他,唯一不同的是我会等他戒心消退时借机杀他,而你是想让自己的儿子登上帝位,掌控整个汉家天下。
李妍眼中泪意盈盈:你的阿爹要你放弃过去,走自己的路,我的娘亲却绝不允许我忘记仇恨,临去时也依旧双眼死死地盯着我,直到我承诺会去报仇时她才闭上眼睛。
我微提着裙裾离去,李妍的声音在身后幽幽不绝:为什么?为什么不公平,老天不公平你和我本应该同样的命运,可如今你可以来去自由,拥有一心一意对你的霍去病和孟西漠,还有真心相护你的朋友。金玉,为什么你比我幸运?我恨你,我恨你
临出屋前,回头看向李妍。翠玉珠帘晶莹流转,雕凤熏炉吐着龙檀香。李妍坐在凤榻上,繁复的裙裾一层层铺开在羊绒地毯上,显得人十分娇小,绯红的织锦华衣,越发衬得脸色苍白,眉眼间全是凄伤。
隔着长长的甬道看去,那密密的珠帘竟然十分像牢房的栅栏。屋外阳光明媚,可照不进这深深庭院。
我心中惊悸,仿似看到另一个可能的自己,忙扭回头匆匆逃出了屋子。人生的路越往下走,才越明白阿爹的睿智,也才越知道自己有多幸运。在一个岔路口,如果选择了不同的路,就会变成另一种完全不同的人生。
李妍,其实你也拥有很多:你有真心疼宠你的兄长,有什么都不计较,只希望你过得平安喜乐的李敢,现在还有一个聪明可爱的孩子,就是皇帝对你也是爱宠非同一般,真心呵护。只是你把这一切都看做了棋子,你为了一个目的已经彻底迷失了自己。即使最后遂了心愿,你又会开心吗?
皇后宫中总是花香不断,上次来是金jú铺满庭院,此次却是一天一地的紫薇花:一天正在盛放的紫色花朵,一地已经飘零的紫色落花。
偌大一个院子不见一人,静悄悄地无一点儿声音,只闻头顶的紫薇花簌簌而落,时有时无。被这种幽静到极致的氛围所慑,我不禁放轻脚步,沿着紫薇花瓣铺就的路缓缓而行。
屋廊下,卫皇后正侧躺在湘妃竹榻上看落花随风而舞。廊柱一角的水漏声清晰可闻,滴答,滴答,越发显得庭院幽静。
我站了好一会儿,她方发现我,也没有起身,只向我笑指了指榻侧,示意我坐。
我静静地行了个礼,跪坐在榻下的席子上:花开得真美。
卫皇后淡然一笑:时间太多,不知道该gān什么,只好全花在侍弄花糙上了。
我默默地坐着,半晌后,卫皇后问:病全好了吗?
既然大家都认为我只是偶感风寒地得了一场病,那我也只能陪着装这个糊涂:好了,这段日子让娘娘挂心了。说着想要起身磕头,卫皇后伸手挽住了我:这里就你我二人,说话就是说话,别弄这些繁文缛节出来,你累我也累。
庭院幽深,紫薇花树茂密蔽日,外面的太阳再亮丽,都和这个庭院毫无关系。坐久了,我身上泛着一层凉意,却并不觉得舒服。
水漏依旧滴答滴答,心头莫名地冒出几句诗非诗、赋非赋的话:
更深漏长,独坐huáng昏,紫薇花开,谁人是伴?终不过落花人影两相对。
也算得了一次教训,以后行事要谨慎,该忍的时候就要忍。
心思恍惚,只听到皇后娘娘的后半句话,一时嘴快:总有些事qíng忍无可忍。
难道冷眼看自己的朋友死在面前?忍着让去病娶了她人?
卫皇后看着满地落花,漫不经心地缓缓道:忍无可忍,从头再忍!人生没什么忍不了的。
凉意从心头泛起,觉得有些冷。虽然这个宫廷美轮美奂,我心中却满是厌恶和疲倦,只想离去。起身向卫皇后行礼告退,她轻点了下头:照顾好自己,有什么事qíng都可以来找本宫。
快步走出院落,重新站在阳光下,不禁深深吸了几口气。在里面坐着,因为光线暗淡,只当已经huáng昏,原来外面的阳光还如此明亮。其实这里和李妍那里,景致风qíng虽然不同,但有一点一模一样:阳光都照不进去。
卫皇后的心思,不是想不明白,只是很多时候人糊涂一点儿方能更快乐,事qíng想得太明白太透彻,反倒没了滋味。况且我心里自始至终只把我认做是霍去病的人,和卫氏可没什么关系。
去病愿意帮卫氏,我全力赞同,去病不愿意帮卫氏,我也全力赞同,于我而言,只是去病是否高兴和乐意做的事qíng,但于卫皇后而言,却是一定要争取的支持。她对我的几分好,肯定都是做给去病看的。卫少儿虽然是去病的母亲,却还没有卫皇后了解去病。他的xing子认定的人和事,岂能是别人几句不赞同就能拉回来的?
刘彻想让去病和他的关系更加亲近,甚至取代卫氏在去病心中的位置,所以想许嫁公主,卫皇后却肯定不乐意见到这种事qíng的发生,恰好去病自己不愿意,她乐得顺了去病的心意,既是一个极大的顺水人qíng,说不定还可以让去病失宠于刘彻,一举扭转刘彻借去病打压卫青的局面。
我当日何尝没有纳闷过,以卫皇后在卫氏的地位,她若真有心护我,下面的弟、妹怎么可能反对?只是不愿意深想,宁愿做个快乐的糊涂人,反正我在乎的只是去病。可现在为了孩子,却不得不想,一举一动都务必要小心谨慎。
去病虽然和卫青不算和睦,频频拆卫青将军的台,甚至公然和卫青将军对着gān,但去病如此做的原因却一大半是让刘彻安心。在太子这个底线上,他无论如何,一定会帮着卫氏,但卫皇后不会相信霍去病,就如她不会相信刘彻一样。其实在那个阳光照不进去的宫廷里待久了的人,最后除了自己还会相信谁呢?
我若真因李妍出了什么事,对卫皇后而言,只要时机掌握得好,事qíng处理好,不但不是坏事,甚至是天大的好事。去病不会放过李妍,那卫皇后自然可以坐看去病如何铲除她现在最大的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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