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将这香从见愁手中夺走是个办法。
可在扔出那一记尺后,他已挪不动一步,不过垂死之人罢了。
这数百年筹谋来的一生,苟活到最后,所换来的非但不是掌控自己的命运,反而是为他人掌控了自己的命运!
如此活着,生与死又有什么差别?
倒不如,从未生出希望,从未生此世间!
从未来走来的他,已经历过了一切,清楚地知道早在他以九头鸟心血制香的那一刻,便以成为了旁人的棋子。
这旧宅中的局,又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在他意识深处,那盘古的神魂已与他融合了大半,渐渐复苏,同时也仿佛察觉到了他心底的想法,竟陡然加剧了吞噬!
两股神魂,就像是两头被放进笼中的困兽,相互吞噬,相互撕咬!
可这痛楚,实在已算不了什么。
在七分魄归之时,他心底所蔓延出来的痛,才是这世间的至痛!
所以他根本像是感觉不到一般,虽在强弩之末,却用力地伸出了手指!
在那雪白的窗纸上画字。
过程并不十分顺利。
因为他身体一时在自己掌握中,一时又为对方所操控,是折磨一般的拉锯,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清,几乎只能凭借那一股偏执的意志,才能往下写
“有诈。”
这打头两个便扭曲已极,实在没有了旧日的飘逸谨严。
可也许,辨认不出,才是正好吧?
谢不臣心里淡淡地掠过了这样一个念头,心神竟一阵恍惚,待得那最后一点重重顿住,才看清了自己写下的八个字——
杀,谢不臣;
斩,七分魄!
“七分魄……”
将这三字默念了一声,于是所有的思绪都在这一刻爆炸,所有不知不解的疑惑都在这一刻明了。
像是瓢泼雨夜里,划过天穹的闪电!
照亮了所有昏沉黑暗的角落!
谢不臣竟忍不住摇头大笑起来,几乎要笑出眼泪!
笑这数百年谋划来的一生,荒谬如笑话;笑自己步步为营九世算计,不过为他人做嫁衣;笑这十世人皇道曰不臣,如今穷途末路,成为他人附庸!
更笑自己一念之差,求仁得仁!
原来,见愁是从这里,知道了七分魄;
原来,十九洲竟有这样一道乱流,能让人穿梭时光!
所以她才会以“七分魄”三字试他,所以她才能在荒域的决战中唤出无数的自己,所以其中一个她在窥看他梦境或是从其他的时刻得知七分魄所在,返回元始界,便可取得。
而魂善魄恶。
所有利于己、利于道的,都是善;所有不利己、不利道的,都是恶。
人的善恶,便由魂魄来平衡。
可他这一世,是割裂了自己的魂与魄!
道虽生于魂魄之中,魂与魄却不相同。三分魂能为证得大道、不臣于天,能为“道”牺牲一切,除了自己;七分魄却会愧憎、痛苦,未必愿牺牲一切为“道”,却可以牺牲自己!
天道的善恶,与人的善恶,实不相同。
在这七分魄与三分魂重融之前,他会穷尽一切办法阻止盘古神魂的吞噬,可绝不会自毁己身;但在这七分魄与三分魂重融之后,那旧日一切的情绪都翻涌上来,在这天人交战的时刻里,足以让他做出她想要的那个选择。
因为他是谢不臣啊。
筹谋了整整数百年,十世人皇,只为不臣!
我便是我,谁也不能改变!
分明是这世间最卑微最简单的愿望,可竟也是这世间最困难、最无法达成的愿望。
人,怎能不被改变?
“哈哈哈哈……”
谢不臣还是在笑。
但一念起时,祖窍灵台里的魂魄已如星云一般炸开。在摧毁他己身魂魄的同时,也摧毁着已经与他融为一体的盘古神魂!
若我不为我,生有何欢?
若我已不存,死有何惧?
——杀不臣者,不臣!
生因不臣,死因不臣;
见愁那句话,终究还是对的:杀你的,并不是我。
旧宅之外,有人叩门进来,窗内的见愁已收拾起面上异样而警惕的神情,走到了庭中,与他们坐下来相谈。
两个人。
一个谢不臣并不认识,另一个却是当时尚还是鬼吏的张汤。
他于是想起曾在人间孤岛的种种,看她站在三月桃花下明媚的容颜,嗅她伏首案间抄写佛经时浅淡的香息,贴她高烧红烛映照着的酡红的面颊……
他忍不住问自己,后悔吗?
不,从不后悔。
既不后悔爱上,也不后悔杀掉。
这世间本没有任何事值得他后悔,生也好,死也罢,爱也好,恨也罢。
微淡漠的眉眼间,戾气沉沉浮浮,深深浅浅,但最终都消散了。谢不臣倒下的瞬间,看见了那雪白窗纸上已经干涸的字迹。
见愁还在与那两人说话。
该是看不到了。
也好。
当日昆吾云海之上,她端酒敬他,道一句:“你值得。”
可他终究知道,是不值得。
是他造就了见愁,而见愁亦成全了他——
至死,我,依旧是我!
在意识消散与盘古神魂同归于尽的最后一刻里,他眼前的一切都摇晃起来,甚至连记忆都随着意识一道溃散消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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