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听懂了……她听懂了。
说什么钟嶙姑息养奸,最是姑息养奸的人,不还是他自己么?
他让这两人先圈地自肥,麻痹他们的心志,膨胀他们的野心,然后……可是然后呢?到了那个时候,他还能收放自如吗?万一柳岑、钟嶙两人一齐回头反他……
想到这里,她又想不通了,脑海里反而总响起茜儿低低的啜泣声,想起那些宫女们言辞凄切的上书,最后,她动了动口,他关切地倾身过来聆听,听清楚了三个字。
“百姓,苦。”
她说。
他沉默片刻,道:“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她默然抓住了他的袖子,抬起头咬着唇哀哀地看着他。
他低眉凝视着她,眼帘微垂,掩去了一些复杂的神色。“阿寄,你还是没有懂……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
痛苦的十日过去,云龙寺的老僧又进了一趟宫查看阿寄的病情,最后同顾拾说道:“皇后已可以讲话了,只是哑了太久的人,总难免羞于开口,陛下要多加引导。”
顾拾点头应下,恭送老僧出门,到了宫门外,老僧停下步子道:“请陛下好自为之,老衲要带小徒云游去了。”
顾拾一怔,“云游?”
老僧手捻念珠,垂眉缓道:“雒阳将乱,云龙寺亦将毁于战火,老衲已看倦了中原兵燹,也许回天竺去罢。”
顾拾顿了顿,“原来上人还会占算天机。”
老僧笑了,“这哪里需要占算?陛下本不是帝王之资,却一连两度为帝,气数如何能够长久?”
顾拾蓦地抬眼盯住他,老僧却仍是泰然自若地笑着。
顾拾其实也没有愤怒,在被老僧直言不讳地点破之后,他的心中反而是说不出的空虚。
他最后长出了一口气,似真似假地笑道:“上人是闲云野鹤之身,朕也羡慕得很,不知何时天下人放过了朕,朕也云游去。”
老僧看着他笑道:“会有那一日的。”
***
今日是第十一日了。
那云龙寺的胡僧已来看诊过,阮寄却仍不大愿意起身。正是秋光澈亮的早晨,日光敞亮得令人无法逃避,她知道自己已能说话了,可是她不敢。
顾拾送那胡僧出去,她便仍旧躺在床上,四下里明明无人,她却仍要将自己蒙在被子里,混沌的黑暗让她终于有了些底气,团着被褥、压着极轻极轻的声音唤了一声:“小十……”
自然没有人应答她,也许帘外的那些宦官宫女也根本不会听见。这声音很是低婉,虽仍旧吓了她自己一跳,却显然不再是那么嘶哑了。
她咬了咬唇,又小声地练习:“小十,小十,小十……”
终于,阿寄将自己从被褥中放了出来,清丽的脸容被闷出了软软的潮红,她还在轻微地喘着气,眼中泛出水光一般的亮。
她会说话了……
她真的会说话了!
她坐起了身,又低低念了一句:“小十。”她本就是和衣而卧,此刻手心里都攥出了汗,下床走了几步,端起昨夜的冷茶抿了一口,再念:“小十……”
眼看着顾拾就要回来了,等他回来听见自己这样叫他,他会是什么表情?他会不会开心?
她又有些不确定了。想了想,低声道了句:“陛下。嗯……陛下……”
练着练着,她面上浮起了笑意,双手捧着脸都掩不住。就在这时,门外忽然响起了争执的声音。
“——我要见皇后!让我见皇后!”是茜儿在叫喊。
“茜儿!这时候不是你当值,你要见皇后又何必大吵大闹?”有个女官走出去斥责道,“你先进来,没的给外人看了笑话!”
“笑话?我什么都没有了,我怕什么笑话?”茜儿的声音越来越近了,突然帘子遭人一掀,茜儿便正面对上了阮寄。
阮寄愣了一瞬,立刻挥挥手让旁的女官都退下。
“殿下。”茜儿见了阮寄却突然顿住,胸脯不停地起伏着,许久才道,“殿下,柳岑早在一个月前就已打出荆州、半个月前就在扫荡徐扬了,殿下您知不知道?”
阮寄抬起眼研判地盯着她,后者的神色一无畏惧又隐含悲哀,一个从长安王宅跟到雒阳北宫来的无依无靠的小小宫女,曾在顾拾受伤时帮过她的大忙,却从来不曾向她要求过什么——只除了上回那些僭越的谏言。
阮寄动了动唇,似是想说话的,最后却是点了点头。
茜儿的脸色灰败下去,喃喃道:“原来您知道?您都知道?”
阮寄别过了头去。
“您明明知道,却还要任他们为所欲为,是不是?”茜儿面容惨淡,咬住了唇,“柳岑一路烧杀抢掠,钟将军便一路往后撤退……我原以为陛下一定会下令抵抗的,可大家都在传,说陛下根本已不管朝事了!”
阿寄看着她悲恸的面色,仿佛是下一刻就要哭出来了,她却还在强忍着,等待阿寄的回答。阿寄将心一横,慢慢地开了口:“陛下……他有他的想法……”
“殿下的声音终于好了?”茜儿却突然道。
这样打断皇后说话是很无礼的,可茜儿却全都不管不顾了。
她朝阿寄跪了下来,咚咚咚叩了三个头,“婢子恭喜殿下,殿下痊愈,普天同庆。婢子也要向殿下请辞,婢子的家人正在荆扬交界的庐江郡,婢子无论如何也要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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