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瞬间,恐怖阴沉的神力差点扼断她的喉咙。
艾丝黛拉顿了一下,面带微笑,语调优雅而轻松地继续说道:
“另外,我已用神力达到了想要达成目的。在此,我愿意放弃神力,以普通人的身份继续治理神圣光明帝国。我或许不是历史上最强大的国王,但我愿意成为历史上最热爱子民的国王。我愿意你们分享我的一切,我杯中的美酒,我王冠上的荣耀,我有限的生命。”
一切都消失了。
无论是扼住她喉咙的神力,还是她体内强大的神力。
卑贱渺小的造物抛弃了她高高在上的造物主。
从此,消失在了神的世界里。
“我以光明神的名义起誓,以我手中的权杖、父亲的灵魂和自己的头颅保证,上述每一句话都真实有效,让我们共同开创全新的王朝,创造光明且美好的未来——”
最后一个字落下时,所有人都鼓起掌来,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玛戈和弗朗西丝对视一眼,适时打开殿堂的天窗,命人放出礼花,只听一声锐响,一道闪耀的火柱倏地腾起,飞向漆黑的夜空,噼里啪啦地炸裂开来,化为数以万计的彩虹般明丽的星光。
艾丝黛拉走到天窗下,仰头望向明亮的焰火。艳丽的火花接连在她的眼中浮现,在她金黄色的虹膜里闪烁、焚烧、转瞬即逝。
台下掌声如雷。
艾丝黛拉的演讲点燃了他们的热血,让他们对帝国的未来充满了希望,就连没有信仰的罗曼人,也被她的一片诚心感动了,高举刻满咒文的双手,为她的发言而欢呼。
没有人发现异常。
比如,举行加冕礼的时间是正午,焰火却于漆黑的夜空炸裂开来,为什么?
比如,如果仅是与民众分享神的眷顾,为什么一定要放弃神眷者的身份,甚至放弃与神对视、与神对话和与神亲近的权利?
又比如,面对这番造福民众的发言,神为什么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
神冷漠地看着艾丝黛拉。
这个女人一眼都没有看他。她仰起头,极其自在地迎接着从天窗坠落的火花,浓绿、昏黄、绛紫、玫瑰红……她的嘴唇微微翘起,眼睛像夜里的野兽般放射出金色的光焰。
她是如此兴奋快乐,简直像个快乐的小孩子。她再次登上王座时,他都没有见过她这样快乐的神情。
离开他,终身不再受到他的眷顾,不再与他对视,不再与他对话,不再与他亲近……让她这样快乐么。
她早就看穿了他的目的。
那这些天的亲密接触是什么?最后的虚与委蛇?
她吻他的时候,在想什么呢?
是否在想,这只不过是一杯解渴的脏水,只要忍过这一时,以后会有大把甘甜的泉水,等着她去享用?
神闭上双眼,回想起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切:她故作天真的神情,十根柔软的手指,背脊蓄满汗水的茸毛,沉浸于极度喜悦张开又闭合的足趾……还有,战争期间,暴风雨肆虐的夜晚,燃烧的火堆旁边,她调试完手上的燧发枪,突然躺在了他的膝盖上。他听着沛然而降的雨声和火堆的噼啪燃烧声,以及她激烈的心声。
有那么一刹那,他以为他们真的相爱。
即使这种爱不洁净也不温和,像毒刺,像疾病,像暴风雨,侵蚀着他们的意志,咬啮着他们的骨头,污染着他们的灵魂。
现在想想,被这种爱污染的,只有他自己而已。
她至始至终都非常清醒。
她想要王位,便不惜一切代价得到了王位;她想要自由,不愿被他控制,便宁愿放弃神力带来的便利,也要得到自由。
一个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她是控制不住的。”
那是阿摩司的声音。
他在嘲讽他。
洛伊尔已经被他们吸收了一大半,只剩下一部分纯粹的兽性,仍游离于他和阿摩司之间。
他以黑色巨蟒的形态盘踞在他们的头顶之上。这一部分纯粹的兽性,象征着对艾丝黛拉最单纯、最热烈、最深沉的情愫,因为过于深沉,甚至生出了独立的人格和自我意识。
此时此刻,这个畜生似的意志也在嘲讽他。
“我和洛伊尔最懂她的想法,”他们的声音同时在他的耳边响起,“把身体让给我们,我们可以挽回她。”
神睁开双眼,抬起一只手,粗暴地扼断了他们的声音。
但他只能扼住杂念的喉咙,并不能真的消除他们。随着心底的杂念越来越多,越来越大,阴影如腐蚀黄昏的黑夜在蔓延,在膨胀;当阴影胀大到极致时,四面八方的声音都朝他涌来。
掌声,欢呼声,喝彩声,人们在感激艾丝黛拉的慷慨,在赞颂她的大方,在感激她的馈赠。
他是至高无上的神,没有什么能限制住他的耳目。他仍在居高临下地观看一切,听闻一切,掌控一切,却唯独看不见也听不见艾丝黛拉。
她立下的誓言生效了,彻底消失在了他的世界里。
从此,他的耳目再也无法触及她。
她那快乐至极的侧脸,居然是他望向她的最后一眼。
……她赢了。
她不仅赢下了光明帝国和罗曼帝国的战争,在这场造物和造物主的战争之中,也赢得彻彻底底。
尽管她的做法无懈可击,却忘了一点——她所说的一切,都必须建立在他是神的基础之上。
假如,他不再是神,而只是一头充满嫉妒、欲望、疯狂的怪物呢?
或者说,他早就是怪物了,只是一直没有接纳自己怪物的身份,毕竟整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出一头像他这样拥有三种不同意志,神性、人性和兽性混杂交织的怪物。
不知不觉间,神冷漠高贵的紫蓝色双眼,已变成恐怖瘆人的竖瞳。
直到夜幕如怒涛般涌入金碧辉煌的殿堂,人们才发现不对劲——那根本不是夜幕,而是瘴气一样的黑雾!
这黑雾如同毒焰般焚烧着殿内的一切,水晶吊灯、彩绘玻璃、黄金雕塑、穹顶油画、金箔墙衣、天鹅绒地毯……所到之处,尽数化为齑粉。
弗朗西丝察觉不对后,就立刻奔向了艾丝黛拉,但不等她喝下炼金药剂,挡在艾丝黛拉的身前,就被高墙般的黑雾拦住了。
……眼前的景象是如此恐怖:日光消失,黑云密布,金碧辉煌的至高神殿在黑雾的腐蚀下坍塌陷落,如雪崩般轰然而下;彩绘玻璃接连炸裂,露出丑陋、尖锐的窗框;黄金雕塑在熔化,如硫酸溶液一般倾泻在深红色地毯上;宽大洁白的台阶在崩裂,大理石地板晃动不止。
最糟糕的是,这种时刻居然响起了轰隆隆的雷声,暴雨倾盆而下,人们顾不得继续观礼,密密麻麻的黑蚂蚁般朝出口涌去。
艾丝黛拉站在黑雾的中心,偏了偏头,露出一个烦恼而又纵容的笑容。
她说出那些话之前,猜到了会有两种结果发生。
一是,他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爱她,对她的发言完全无所谓,他们真的就此分道扬镳了;但她也不吃亏,至少摆脱了他充满压迫感的统治和控制。
二是,他被她的发言激怒,当众驳回了她的誓言,不管他是以哪种方式驳回,民众都不会再像从前一样相信他。她消除他在民众之间的影响力,只是时间的问题。
让她没想到的是,他爱她居然爱到了如此极端的地步。她只不过是当着所有人的面,说了几句难听的话,发了一句不一定能实现的毒誓,他就像传说中堕落的神明一样使风云变色了?
除了堕落,她想不出第二种情况,能让神这样破坏至高神殿。
随着黑雾腐蚀的速度越来越快,在场观礼的人已经逃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人譬如玛戈、埃德温、弗朗西丝等,也在黑雾的席卷下晕倒在地上。
转眼间,至高神殿已成为一片铁锈色的废墟。
黑雾弥漫的废墟堆里,一个身影正站在那里,不带任何感情地看着她。
他仍穿着那件祭司长法衣,五官仍像阿摩司一样冷峻而美丽,下颚线凌厉而利落,整个人却换了一种感觉,不再显得高贵、圣洁、不可侵犯,转而充满了阴郁、压抑、冰冷刺骨的气质。
在此之前,他也曾露出这种冷冰冰的眼神,但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样,冰冷得让人联想到黑暗而恐怖的深渊,即使是食物链最顶端的动物,看见这样可怕的眼神,也会感到畏缩。
艾丝黛拉眨了眨眼,表情温柔地打量着他。
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他不会伤害她,哪怕他被她这样……折磨。
神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一步步走向她。
他的手上拿着那顶未能给她戴上的王冠,既然她不愿让他为她加冕,那他只好强行给她戴上这顶王冠。
很快,他走到了她的面前。
“不管你是否愿意,”他俯视着她,声音听不出一丝一毫的感情,“你都必须接受这顶王冠。”
艾丝黛拉忍不住笑了:“你这是在威胁我吗?第一次听见这样的威胁。”
话音未落,她的下巴就被他用力扣住了。他没有收敛力道,她过分白皙的下颌立刻现出几道淡红色的指痕,她也像吃痛似的皱起眉毛,咬住了玫瑰色的下嘴唇。
他看着她故作可怜的神情,毫不怜惜地加重了力道:“我没有跟你说笑。”
本以为她听见这句话,会收起轻浮的笑容,谁知,她反而露出了更加俏皮甜美的笑容,仿佛他的怒意和痛苦在她的眼里只是一个笑话般。
她甚至还在骗他。
只见她主动抱住了他的腰,把头靠在他的肩上,用那种小女孩对可怜的小狗讲话的语气说道:“那你给我戴上吧。别生气了,我没想到你的反应会那么大……把人都吓跑了,我以为你最多当着他们的面反驳我而已。”
他已经不想再去分辨她话语的真假,也不想用神力窥探她的想法。
这一回,他只考虑自己的感受,不会再怜惜她,也不会再听信她的任何甜言蜜语。
只要能得到她,他不介意用一些令她厌恶的手段。
想到这里,神俯身下来,吻上了她的脖颈。
这是一个灼骨炙肉的吻。一吻之后,银白色的标记像被不洁净的瘴疠腐蚀了一般,发出幽暗的光芒。
艾丝黛拉蹙起眉头,呼吸急促了一下。
她没想到这个吻这么痛,简直像被千万根针扎了似的。
与此同时,他扣着她的下巴,强迫她仰起下巴,露出脆弱的喉咙。苍白的皮肤拉扯到极致,她被迫张开嘴唇,露出艳丽的滑润的红色口腔。
他不想这么快就屈从于她的美丽,然而顿了许久,还是吻上了她的双唇。
主导权终于又回到了他的手上。
可无论他怎么冷漠粗暴地对待她,最终都会情不自禁地讨好她,纵容她,向她献媚。
他贴着她的唇,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量,才保持住一副冷峻而残酷的神情,平淡地说道:“收起你的花言巧语,我不会再相信你的任何话。”
这句话刚说完,他的手掌就被她的脸颊蹭了一下。
她眨着眼睫毛,眼神就像受惊吓的瞪羚般纯洁无辜,似乎不明白他为什么用这种严冷、评判、恐怖的目光看着她。
更让他感到自我厌憎的是,他居然被她这副假惺惺的表情牵动了情绪。
——“你的七情六欲,全在我的一念之间。”
她的话语在他的耳边响了起来。
神闭上眼睛,极力压抑住内心激烈起伏的情绪,压抑到最后,额上甚至浮现出一条明显的青筋。
几十秒钟过去,他才彻底冷静下来。
神明的野玫瑰 第8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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