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的图景和眼前的所见逐渐重叠,我走在大雨里,任雨水将头发衣物打得湿透,很快身体就感受到了出奇的寒冷,衣物牢牢地贴着皮肤,额头却滚烫。
我不知该往何处去,只觉得远方的雨里有人在呼唤我,好像是阿爹又好像是阿娘,又或者只是年少时的自己。
我浑浑噩噩地走在街上,来往的贵人们只以为我是个沿街乞讨的疯婆子,马车溅起泥点,毫不留情地泼在我的衣摆上。
看见东市的旗帜,我才发现,原来我正在向南走。
手脚冰凉,四肢发软,我却如浑然不觉一样,跌跌撞撞地前进,向着心中某个既定的目的地走去。
那轻柔的呼唤犹在耳边,我小声地叫:“阿爹,阿娘。”
雨水滴落在嘴唇上,鼻端飘过淡淡的泥土味。
不知走了多久,面前一道矮墙拦住了我的去路。
墙下生了细细的春草,墙角刻着小时候和孟叙,上官兰一同做下的小标记。
身体再也支撑不住,轰然跌倒在雨中,可我却笑起来,身体如虾子一样屈起,安然地缩成一团。
我终于回家了,我那位于安邑坊一隅,狭小却温暖的家。
*
这段时日中,我精神状态极差,时常忘掉发生过的事,其中的一些细节,都是婶子在我走出阴霾之后才告诉我的。
女子在生产后大多会经历一些心灵上的苦痛压抑,往往难以得到抒解,严重者的症状就会像我这样,没日没夜地哭,不敢见人,动不动就想自行了断。
我对婶子道:“我真没想自行了断,只是那时候神思恍惚,觉得我娘在叫我回家而已。”
婶子反问:“你那还不叫自行了断?皇帝找到你时,你只剩了最后一口气,再晚来一刻,你怕是就真的要去见你娘了!”
*
我走后不久,小枝和淑淑进来递茶,突然发现我不在,窗户却大开,两人对视一眼,茶盏咣当落地。
先是沈府的人手倾巢而出,顶着大雨搜寻我的踪迹,然后是皇城禁军,最后是李斯焱亲至,所有人都以为我会往皇宫或者是出城的方向走,但却一无所获。
长安这么大,我会去哪里呢?
外面仍下着大雨,街上漫起积水,李斯焱一言不发,眼圈暗红,突然纵马驰向了安邑坊。
——因为他记得,孟叙前日刚回了孟府,而孟府正在安邑坊之中。
没人知道纵马而出的时候,他在想什么,无外乎两种可能,一种是待到他捉住了我,非要打断我的腿,让我再也不能出去私会竹马,另一种是,只要我还活着,他什么都可以容忍。
我觉得是后一种。
或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他在驰道边脏污的泥水中,看见了我蜷缩的身影。
那时的我脸颊坨红,双目紧闭,身上衣裙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他下马飞奔而来,前两步尚且平稳,可走到我身边时,他的双腿却止不住地颤抖起来,踉踉跄跄跪在厚厚的淤泥中,如失去支撑一样,抖着手把我抱在怀中。
玄色的袖角擦去我满头满脸的泥污,他的眼泪混在大雨里,温热地滑入我衣襟中。
我在泥水里泡了许久,泡得四肢冰凉,他抓着我的手,以为我当真狠心撒手人寰了。
一国之君在我面前无声地大哭,口鼻中涌出鲜血,原来人悔恨和悲恸到了极致之后,是连声音都发不出来的。
他和我一样浇了大雨,抱着我的身型摇摇欲坠,埋首于我的颈间,自喉咙口发出嘶哑的声音:“不要死,朕求求你,不要死。”
皇城守卫们慌张前来,见状无不震惊至极,一时竟无人上前。
愣了一瞬后,一个禁军将士小声道:“陛下,娘娘体弱,必要先寻个地方暖暖身子才是,这样湿着不是办法……”
禁军统领狠狠的捅了他一记,示意他闭嘴。
此时,李斯焱好像方才想起什么,如梦初醒般抬起头,突然仓促捉起我的手腕,好似试探我的脉搏。
冰凉的腕下,一根血管微弱地跳动,饱受摧残的身体顽强地保存了最后的生命之力。
他眼中霎时燃起失而复得的茫然。
一息尚存……
不及多想,他抱着我翻身上马,冒着磅礴的雨势,冲入了最近的安邑坊中。
*
昏了大约两日之后,我在某个房间中醒来。
醒时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张朴实的木床上,床边挂着一套花色老土的帐子,身边守着宿夕与惠月,两人眼眶通红,想是哭过。
宿夕说出那句经典的台词:“娘娘,你可算是醒了。”
我张了张嘴,发现自己没法说出字句,只能发出短促的音节。
惠月见状,执起一旁早已准备好的水杯,小心伺候我喝下,口中道:“娘娘放宽心,范太医来过,说娘娘只是在水里泡久了,害了风寒,烧得嗓子干涩,喝些水就好了。”
我咕嘟咕嘟灌水下肚,正想再试试发声,突然发现那大床上的雕花有些眼熟,再仔细一看,困惑涌上心头:这不是孟府的客房吗?
我小时候常来孟府玩耍,累了就在客房里歇息一二,对这雕花再熟悉不过了。
连忙抓住床边的宿夕,费力地从喉咙口揪出几字来:“可是……孟府?”
宿夕听了两遍才明白,点头道:“回娘娘话,此处确是孟府,娘娘那日摔倒在安邑坊墙下,来不及送回宫中,便就近送来了孟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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