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老爹腿也不锤了,径自将一串鸡血玉的算盘珠子手串盘得格里格里作响,唏嘘半晌,说出了实话:“你以为我没琢磨过嚒?我也有钱,还想买个主事当当呢!可是麒哥儿几次写信,三令五申叫我别做此想,说咱们老路家,天底下有名没名的物件都卖尽了,也赚得几世也用不尽的钱财。若再买官,便是‘既受大者又得取小也’,招人红眼不说,水满则盈,月满则亏,焉知没有盛极必衰之时!”[注①]
什么大呀小呀之乎者也的,想来是麒哥儿说给他的,刘氏撇了撇嘴:“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我听不懂。”
“唉,就是说老天爷给人的东西都是有尽数的,又想家温又想食厚禄,两头占好与民争利,有悖天道。后来我想想,他说的话也对,我路岐山一辈子买东卖西,临了临了买卖做到朝廷头上,这万一损了阴鸷,祖师爷降下罪过,可怎么是好?”
刘氏含了一口气深深吐出,只得道:“也是。”
路岐山便猴过来笑道:“儿女的造化都是天注定的,咱们走一步瞧一步……你今儿在那府里,就没遇上可心的人家?”
思及此,刘氏也叹息:“却有几家夫人来问她们俩是否定亲,门第根基也不算末流,只是要么是庶出子,要么年纪大了些,要么尚是白身,连个秀才都赚不上……总之各有各的不如意!别说蝶姐儿,就是配给二姑娘,我也不乐意。”
“嗳!咱们不是那等会择嫡庶的轻狂人家,大个三两岁也不值什么,要说功名,这不转眼就会试大比了,届时有多少年轻进士老爷横空出世,只要家风好人品敦厚,也就罢了。咱们慢等等,再相看想看!”
“老爷这话是正理,儿女亲事上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刘氏忽儿想到一茬,提起来道:“老爷可知道‘十率府’是什么衙门?”
路老爹不解,他暗忖这是大内的禁卫,忙问她如何。
刘氏:“我方才不是同你说过了,回府时二姑娘的小友来访,特特请她下车赏灯游玩。我因瞧着天色尚早,那位又是个威风凛凛的女将军,想来无碍,便同意了。才刚想起来她自报家门,说是什么十率府的……左卫率将军,名唤柳儿。”
路老爹嘶嘶两声,不由疑道:“十率府左卫率?这是东宫的禁卫啊!喆喆……她怎么跟东宫禁卫扯上关系了?”
刘氏也唬了一跳,忙道:“据二姑娘说,那位柳儿将军是从弥腊时就与她一同起居的,麒哥儿在家信里也提过,说她身边有一位极妥当的侍卫跟随着,就是这位——你忘了?”
“我没忘,”路老爹搓搓头皮,“只是那侍卫出自东宫十率府?我想着横不是他衙门里不拘哪个吏役,才没细问……”
一时千般想头涌上心头,路老爹正在地上胡乱踱步着,一旁的刘氏却忽地打了个合掌,眼露精光:“老爷,你说会不会……二姑娘同太子殿下——?”
路岐山一瞧便知自己夫人心里的想头,头摇得像拨浪鼓,“我连个六部主事都不敢肖想,你发的是哪门子梦呢?他们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能有什么首尾?即便是有,那也得有机缘呐!喆喆这几年一直在外头,那位殿下可是一直在京师坐纛呢,简直胡吣!”
刘氏左思右想:“也是呢,我一听东宫就血涌上头了,或许柳将军本就是去邺州出公差的,只是跟麒哥儿顺道罢了,她们俩又都是女眷,一同起居互相照应,也在情理之中。”
路岐山也频频点头:“你一说我还想起来了,那勾栏里不是天天唱‘踏莎梭河’嚒,戏文上可说了,太子殿下也曾出征过弥腊,这不是跟麒哥儿喆喆的行程对上了嚒!”
刘氏幽幽看了看路老爹,“那……这不就是有机缘了嚒?”
路老爹:“……”
路老爹猛地打了个合掌,在地上胡乱踱步,“这几个小兔崽子,打马虎眼儿糊弄我,尤其是麒哥儿,他肯定知情——”
刘氏道:“我这就找二姑娘过来!”
“且等等!”路老爹一刹那清明,忙止住了刘氏:“这会子找她,急赤白脸的,算什么意思?你怎么问,又叫她怎么回?”
他又思忖了会儿,缓缓道:“况且,就算事有万一,路家祖坟冒青烟,喆喆真得了东宫青眼,难倒咱们两个老天拔地的还能找到皇宫大内去?且等一等,我这就写信给麒哥儿,好好问他一问,再拿主意不迟!”
刘氏连连应是,心里忽如其来的血热一刹那冷了下来,思绪如撒开手的风筝,一会儿想是自己多心异想天开了,一会儿想若那丫头果真好命一朝登枝成凤,该当如何……东飘西荡,百味杂陈。
*
八月节过后,敬德廿三年的秋闱徐徐拉开帷幕。
每到大比之年,九州四海的举子便远赴千里来到京师,会试候榜,临轩策士,没个三五月功夫前程不能落定,因此数千学子全都流连京中,客栈旅店住得爆满,章台戏院更是多了许多吟风弄月之辈。
眼下会试刚过,下了一场秋雨,天气陡然凉了下来,京师各处庙门寺院的银杏仓促染黄,引得四处撒欢的学子趋之若鹜。
白徵一大早携了请帖匆匆出门,赴同乡堂会。
浣州会馆坐落在城西,靠近护国寺,推开二楼小轩窗,正好能看见寺院山门以及两棵华盖似的百年大银杏木。
他一进来,便有人笑着相迎:“唷,是咱们姻国舅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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