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的娜娜是这个世界的神明哦。”
“请不要说这样令人误解的话,妈妈。”
“哎?难道成为神明不好吗?”
——这不是好不好的问题吧?难道说只要我觉得成为神明是件很棒棒的事,我就会真的成为神明吗?
十一岁的小姑娘经常苦恼于母亲时不时蹦出来的惊人一语,倒不是因为她是个无神论者,如果自己真的是神明,她也只能接受自己是被真正的神明生养出来、是神之后裔这一种可能性。
毕竟比起自己,有着包容一切的温柔和顺的母亲,才是真正天女般的存在。待在她身边,即使什么都不做,仅仅是赖在她柔软的臂弯里,仅仅是听她讲话,自己那颗躁动不安的心也会逐渐安静下来。
自懂事起,安娜就知道自己内心深处是一直在渴望什么的,但因为找不到具体的渴求对象,她总觉得有人正偷走供养她内心深处那起大火的木柴,虽然现在那火还烧的起劲,但她就是知道,一旦木柴停止供应,她整个人也会随着火焰一起湮灭的。
母亲无法理解,她的女儿每天活在怎样的压抑与恐慌之中——时刻疑惑内心的火焰,时刻惶恐死亡的阴影。白天还好,还能控制自己的言行举止,到了晚上——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也被海平面吞噬——就连安娜自己也不能接受,带着这最后一秒清醒之时的念头,她知道自己正变成不可控的野兽,因为虚无一片的心而尖叫躁动。
醒来后总是一片狼藉。
第一次发生这种事之后,金发的小小安娜瞳孔紧缩,她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转过身恨不得将一切都抛在脑后。
安娜一边跑还一边想,如果下一次,倒在血泊的人是母亲该怎么办呢?
有着天女般柔和洁白微笑的母亲,拥有自己这样不正常的小孩就已经是神明赐予的劫难了,而如果自己不知好歹,让那张温和的脸上沾染血腥……
安娜立刻停下了脚步——
然后,她冲进了个很少有人经过的巷道,然后毫不犹豫,用头撞向石块砌成的墙面——
这个世界如此宁静,只有她是个连自杀方式都要找寻一遍才能得到的怪物。如果活着就意味着成为母亲身边的安全隐患,那自己这样低劣的存在,还是快点消失才比较好。
毕竟,要把机会让给更有价值的人才行。
安娜预想中的死亡没有到来,她也知道人的骨骼也可以很坚硬,没有人会因为拿头撞一下墙就立刻死去,但她可以多试几次,等到头破了大洞而她晕厥过去,失血过多会带走她的全部生命。
(可是好像还有更快的方法……)
(想不起来……)
(好痛苦啊!为什么只有我明明知道一些事情但却丝毫想不起来呢!)
自杀失败的安娜把头深深埋进女人的怀抱中。她的母亲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不仅追上了她的脚步,还挡在了她与墙壁之间,熟悉的气味促使她抱上去而毫不犹豫。安娜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被她伤了心的母亲,可是当感觉到有泪水落在她头顶的发旋,顺着发丝的纹理浸润头皮时,安娜简直觉得自己仿佛真的死过一遍了。
母亲的眼泪使她倍加痛苦。
她简直痛得要呼吸不过来了。
“不行啊、不行啊妈妈。”小小安娜反应过来时,她已经哭得抽抽搭搭了,“如果有一天、如果有一天……”
后续的话不可以描述出来,一旦宣之于口,从文字变成现实只要一个夜晚就可以。
她也完全接受不了母亲的抛弃,只要稍微设想一下,只要稍微想一下那样的场面,愤怒也会驱使她做出十分不好的事情。
所以说,自己主动去死就是最好的结局了。
她抬起朦胧的泪眼,抽噎着说:“我不能原谅能伤害到妈妈的存在。”
“感觉自己被小瞧了哎。”
即使同样掉着眼泪,母亲的眼底也和自己是不同的,安娜觉得那源自于爱的泪水熨帖而温暖,母亲的眸底一片清明,是绝对没有谎言的存在。
“无论娜娜做了什么都伤害不到我哦,单身母亲都是既能保护自己,又能保护孩子的强大存在哦。”
无论什么事到了母亲这都能得到谅解。
她弯下腰,道歉,“可是没能让娜娜有安全感,没能让你早早意识到这一点,是妈妈的错,真是非常抱歉,娜娜。”
小小安娜突然哭得更加大声。
总而言之,如果非要有神明的话,只有母亲这样能够包容万物,拯救人心灵的存在才够格吧。
神明如果连母亲的程度都做不到,那么就不配称为神明,不配和单纯的母亲相提并论。
好在安娜的世界,鲜少存在真正的神明,更多的是野心昭昭妄图比肩神明的人类。安娜不会因为母亲是神明就想剥夺其他人成神的权利,这和她从小接受的教育相悖,母亲曾说,这是片多么美丽而残酷的大海,所有人,都会得到大海的宽容。
(所以,即使是我这样不正常的孩子也会得到母亲。)
(原来是大海的恩赐啊。)
当安娜明白这个道理时,她和母亲已经来到离大海很远的冬岛,为了抑制她心里的火焰而又不使它熄灭,安娜学会了在冰天雪地中保持内心的宁静——毕竟整个世界都太白了,红色的火焰即使想燃烧也无处可去。
小小安娜在这里抽条成长成姿容昳丽的安娜。
冬岛永不显现的太阳使她保留了眼睛里虹膜的色彩,是那种雨过天晴后能让人赏心悦目的蓝,如此浅淡不着痕迹。即便如此,当母亲将她搂进怀里,笑着说“我的小海神”时,有着柔软金发的少女脸颊仍是透出令人目眩神迷的粉色来,是被气的。
(我也能称得上神明吗?)
即使愤怒,内心的火焰也没有就此燃烧。
安娜欣喜于这些年自己的成长,偶尔的时候她也会快步来到几百里外的海岸。
辽阔的海面与平旷的雪原没有区别,长久的注视都能使她获得内心平静。
在海风的吹拂下,安娜也终于开始觉得,大海是会宽容万物的了。
就在她心胸慢慢开阔,甚至还能和母亲一起探讨人生真谛的时候,命运给她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大海收回了它的恩赐,她又成一个人了。
2.
安娜的怒火是整座冬岛雪原也无力阻挡的浩大,可是即使燃尽整座冬岛,把她自己也烧死在这,又能得到什么呢?安娜痛苦得捂住胸口,没有了愤怒作为依托,无边的空虚再度吞没了她,然而这次,却再没有另一双手,柔柔拨弄她头顶的发旋,即使不说话,只要趴在她的臂弯,就能抚平她所有空虚的存在了。
被痛苦扭曲的世界中,安娜恍然听到母亲留下的最后一句话语——
“真是想念纽盖特啊。”
3.
虽然在自己的成长过程中着墨几近于无,但安娜是知道自己在这个世界的父亲是谁的——爱德华·纽盖特,伟大航路赫赫有名的大海贼。
他们之间最近的距离是安娜细细捏着他的悬赏令,趴在桌上数后面多少个零,直到白胡子之名响彻天际,连他的儿子们都逐渐混出名头,这对血缘上的真父女也没见过面。
为了不让她柔软可爱的母亲难过,安娜从不主动提起父亲的字眼,她的人生本来也就不需要父亲的角色,几乎每一个虚无的缝隙,都被母亲用爱意填满,在这种情意下成长起来的小孩,父亲的角色不是空缺了,而是根本不需要。
那等唯一能填满她空虚的人不在了,该怎么办?安娜拒绝去思考这个问题,她只是想,母亲已经思念父亲了,她当然要帮助母亲去找到他。
4.
和这个世界绝大多数热烈浓艳的女人不同,安娜是一枝黯蓝的娇弱丁香,肤白如雪,连发丝都凝结了阳光。
这样美丽的女人比起独自行走在伟大航路,更应该成为男人手里的玩物,更何况——海贼本来就是凶猛、以掠夺为生的家伙。
他们既然看上了貌美的女人,即使这个女人肩上扛着一口薄棺,本能也会驱使他们叫嚣着冲过去。
此情此景——
安娜只是叹了口气,把肩上的棺材放下。明明她的兜帽下只露出一个下巴,但就是有人能从她的唇瓣中看出玫瑰的色泽来,下颌的弧度流淌出风流。
没人看清她是如何拔得刀。
太快了。
或许有那么零星几个认为自己看清了,可惜没人会听死人说话。
安娜只留了一个舵手。
她对着仍拿着武器,却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明明同伴的尸体都堆满了甲班——就因为太快了,完全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的舵手说:
“请带我去白胡子的船上。”
舵手想:你还不如现在就把我杀了。
5.
哥尔·D·罗杰开启新世界航路以来,数以万计的年轻人从家乡出发,妄图在这片大海上赚得自己安身立命的资本。低级的游荡四海,强一些的进入伟大航路,而几乎每一个通缉令上榜上有名的超新星们,都做着拳打大将,脚踢四皇的美梦。
可他们最终不是死了,就是成为对方马仔了。
四皇在这片海域称霸几十年,也没见过有人能改变这个数字。
但人人都有做梦的权利。
挑战白胡子的毛头小子年年都有,也没见老爹有哪次真正置之不理,拥有梦想值得鼓励,但这片大海毕竟美丽而又残酷,白胡子如果堕了四皇之名,第一个被咬死的就将是他的儿子们。
抱着这样的觉悟,再加上震震果实引发海啸后吞天噬地的能力,白胡子就不可能输。
四皇之所以能被称之为四皇,就是因为即使撇开追随者不算,他们自己一个人就能造成一支军队的效果。
安娜的运气不错,他们只在海上漂了28天就远远看见莫比迪克巨大的白鲸轮廓。
唯一的舵手彻底忍不住了,一声不吭、每天只靠在棺材旁的兜帽魔女再可怕,也比不得四皇如雷贯耳的赫赫名头,“我们已经进入莫比迪克号的观测范围,再往前,对方就可以直接炮击了。”他忍不住提醒道,“如果真打起来,我们船上可没有输送炮弹的人啊!”
“不会打起来的。”
就在他急得火烧眉毛恨不得跳海游回家乡时,兜帽女人的声音依然从容镇定,如同冬日里沁着凉意的冰雪。
“把救生艇放下,你就可以走了。”
“啥???”
“怎么?”安娜微微抬起头,第一次将完整的面容暴露在阳光下,笑着说,“难道你想等进入炮击范围,再离开么。”
“……”
安娜扛着棺材一个人默默发动小艇靠近时,远远的就能看见那原本载着她的大船正朝来时的方向急急远去,“不对呀。”负责观测的以藏根本想不明白,海贼王都死那么多年了,真的还会有什么蠢货单枪匹马就来挑衅莫比迪克吗?
比起疑惑更多觉得可笑。
莫比迪克的甲板上,甚至还因为猜测是哪个不知好歹的超新星而开了赌局。
在安娜拔刀前,没人将她放在眼里,而在她拔刀的一瞬间,至少莫比迪克的队长们,都知道这次事情不对了。
“真是不尽兴啊。”一边啃着鸡腿还一边哈哈大笑的蒂奇第一个出声说,“为了对付一个小丫头,难道还要出动我们所有队长吗?”
“这也是没办法啊yoi”
比起同样拔剑的比斯塔,一番队队长马尔科只是一改慵懒的神色,站在高处观察,也算是维护住莫比迪克的尊严了吧。
马尔科根本不在意地说,“要是被这丫头轻易接近了我们的王,岂不更是面子里子都没有了yoi”
6.
安娜面前,没有男性能够拥有面子。
7.
差一点,安娜就要使出自己真正的能力,但在船上唯一的四皇出手前,在她别说兜帽、整个斗篷都被比斯塔的花剑绞杀前,这些个队长加在一起,也就只能将她逼到差一点,而已。
比马尔科更快的,是白胡子独特的大笑,初初一听到,安娜就皱起眉,母亲可没告诉过她,白胡子是这样聒噪的人物。
下一秒,当她仰首看那六米多高的庞然大物时,安娜才明白人的声音是会和体型成正比的。
“咕啦啦啦——新世界真是养出了各式各样的怪物呢。丫头……”手握丛云切,男人露出足以证明他即四皇的令人胆寒的目光。
被血缘上的父亲用这么不友好的视线盯着,于安娜而言并无太大感触,比起认亲,她更多是来转述一件事情。
失去兜帽的少女直到白胡子出现,这才放下右肩扛着的一口薄棺。先前她宁愿正面硬接以藏的一枪,也绝不侧身撒手的东西一落地,自是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
就连白胡子都拧眉深思注视着她。
白胡子老了,已经看不出那女孩一头秀丽的金发似曾相识,可他的儿子们还在。
马尔科自高处一跃而下,落地的位置也正好卡在棺材里无论有什么,他都能及时拦住的地方。仍旧是蒂奇发出一声嘲笑,白团皇副目光扫过少女不断流血的小腹,懒洋洋挖耳朵厚脸皮说,“反正里子都丢干净了嘛,也不在乎这一点了。”连惯用语癖都省略了。
被打倒的队长们纷纷露出不甘而羞耻的神色。
马尔科将一切收之眼底,面上仍是看不出紧张情绪,甚至还笑着说,“以后的训练要更加努力了yoi,新世界的怪物真可怕啊yoi”
省掉的语癖在这里补上了。
无论是先前的被轻视,还是现在作为鞭策白团队长提升实力的工具,金发的安娜都顺从心意露出了她就是这样想的漠然。
哪怕是面对亲生父亲的敌视,她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会对所有人表露善意的,也就只有她那个傻瓜母亲而已。)
(可是,妈妈已经没有了啊。)
一路走来安娜都故意漠视着的事实因为白胡子的出现而不得不浮出水面,这些明明已经发生却无法在她心中指向现实的东西,随着所有人落在棺材上的目光而显出雏形。
直到此刻,马尔科为了维护白胡子老爹而升起的警惕中,仍是留了叁分疑惑看向那纤弱的少女,然后——
白团皇副听见她用比自己更茫然无措、仿佛找不到家了的语气说:“妈妈的最后一句话是真是想念纽盖特啊。”
“妈妈说我的金发跟你一模一样,可是你现在好像也没头发了,也没有人知道到底像不像。”
一片死寂中,只有安娜好像什么都察觉不到般,继续说道:
“我把冬岛最坚硬的冰放了进去。可是已经一个月了。你想看看妈妈的最后一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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