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剑 作者:陈灯
刘寻眉头紧锁,却是想起了那语焉不详的“任务”,半日不语。
第二日并没有到京城让苏瑾有些意外,甚至去问了戴百川,而戴百川在知道是皇上说的以后,更不敢说是皇上记错了,当然遮掩道:“啊,那是因为要带着刺客,所以路途慢了些,很快就能到了。”
苏瑾微微诧异了一下,没有追根究底。
然而当晚在驿站歇息的时候,严霜却被放出来了,脸洗干净了露出来,微微吊着的眼角,薄唇如削,尖细下颔,俨然一张狐狸精的脸,换了一身青绿色最低等的宦官服,毕恭毕敬的跟着高永福过来,高永福笑吟吟:“皇上有口谕,严霜被奸人蒙蔽,准其戴罪立功,从前他是服侍郡主的,如今且让他跟着苏侍诏,随时听用。”
苏瑾皱起了长眉,严霜却已利落下跪磕头,动作行云流水,全无卑微之意,只有恭敬之态:“小的见过苏姑姑。”
苏瑾看了眼高永福,高永福却只是团团脸笑着颔首:“人已带到,皇上那边还有差使,杂家先过去了?”
苏瑾点头看着高永福走后,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的看往严霜,严霜却已起了身,利落的打扫苏瑾的房间,端水打热手巾,倒茶,干脆利落,那日那个阴毒疯狂戾气逼人的刺客,仿佛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个低眉顺的青年宦官。
苏瑾坐下来想了一会儿,招手对严霜道:“你先停手,过来我问你几句话。”
严霜过来垂手侍立道:“姑姑请讲。”
苏瑾实在有些不适应那天看到的疯狗一样的刺客变成这样一副乖巧样子,咳嗽了两声问:“你为什么要刺杀皇上?”
严霜地看了她一眼,垂下睫毛,老老实实回答:“小的受奸人蒙蔽,误以为是皇上杀了奉圣郡主,所以……”
苏瑾手指轻轻敲着椅子扶手,仔细观察严霜的神情,他的脸低垂着,看不清楚。
苏瑾皱了皱眉,问道:“为什么误会?你原原本本说来听。”
严霜轻声道:“十年前,皇上登基没多久,郡主抱病在郡主府中歇息,结果那一夜忽然宫中缇骑四出,往郡主府中驰去,郡主府当夜大火,京营扑救不及,郡主府被烧成白地,只找到……看不出面目的焦尸一具,当时我被郡主遣去外地买一种据说可以解她身上毒的药,回来惊闻噩耗,一查才知道,当时郡主似有预感,先后将郡主府中的奴仆各种理由要么遣去庄子、要么去铺子等地办差使,近身伺候的那一天也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各自被郡主以买药、买点心、去庄子传口信、给人送礼的等借口差遣离开了郡主府,那一夜的郡主府,居然只留下郡主一人!”
“之后我百般打探,才知道那一夜皇上对缇骑下了命令,封闭四城门,不惜一切代价务必活捉郡主,郡主忠心服侍皇上多年,对皇上了解至深,定是知道皇上对她有了忌惮,派出侍卫捉拿她,于是……做出此种举措……”
苏瑾皱起了眉头,如果当时自己制造了一场火灾脱身,那么四处遣散奴仆避免误伤很正常,但是皇帝派出缇骑捉拿她又是怎么回事?
从楚武帝这些日子对她的态度来看,不太像是怨恨或者忌惮她的样子,难道,是皇帝城府太深了?苏瑾心下微微打了个战,踌躇了一会儿,再次问严霜:“你问过皇上原因么?”
严霜抬头,眼里掠过一丝怨恨:“自然是问过,皇上却根本不见我!甚至还让人监视跟踪我。今天才把我召唤去,说当时只是宫里丢了一件重要的东西,让人去请郡主问问,结果传话的人传错了话,以为是郡主拿的,禁卫营误会了,才引出这样令人误会的举动。”
谁信这一听就知道是假的谎话?严霜怒火中烧,刘寻根本连编个像样点的理由糊弄他都懒得认真糊弄,总是那样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要不是姑姑,要不是那昏君同意让他到姑姑身边服侍,他才不会同意吃了需要定时服用解药的七花丸,回到姑姑身边。姑姑还是一如既往,岁月根本没有在她面孔留下痕迹,当年中了那样无药可治的绝毒也痊愈了,一定是有奇遇吧。
严霜紧盯着自顾自沉思的苏瑾,眼神如怨似泣:“姑姑为什么要抛下我一个人?是嫌我没用,不能保护姑姑么?”
苏瑾被他画风转变呆了下,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可能……姐姐是因为病重……所以选择了这个吧。”
严霜却仍哀怨地看着苏瑾,苏瑾只好改变话题:“你见过皇上经常戴的一个琥珀扳指么?”
严霜呆了呆,说道:“当然见过,那是姑姑的东西,姑姑解下来泡水给我喝过,战场上姑姑受了伤,臂环松断,他收了去,然后就没还给姑姑。姑姑当时还找了好久,后来姑姑不在了,他就拿来镶了戒指戴,打量没人知道呢。”
苏瑾无语,看了看严霜,心下略微满意,这个人对她的过去很熟悉,记忆力又好,待在身边对她只有好处,于是缓缓道:“那你可有办法,将那琥珀扳指弄来给我?”?
☆、返宫
? 严霜呆了呆,忽然喜笑颜开:“我就知道姑姑回皇上身边定有原因!”
苏瑾又咳嗽了一下,正色:“我不是奉圣郡主。”
严霜笑吟吟:“是,既是姑姑的妹妹,自然也是小姑姑。”
苏瑾不想再和他掰扯,问道:“你有办法不?”不知为何,刘寻再也没有戴过那个扳指,也不知收在哪里。
严霜眨了眨眼沉思道:“我已离宫多年,从前的关系不知还在不在,要回宫看了才知道,但是,姑姑你现在是三品御前侍诏,已是目前内廷最高品级的女官了,又在御前听用,其余尚宫尚寝尚珍等尚侍,都要恭恭敬敬的待您,你回宫里后慢慢结交她们,尤其是管理皇上衣物饰品的尚珍等女官,总会有机会的。”
苏瑾叹了口气,感觉到自己的任务似乎开始陷入迷局,本以为直接和刘寻说明利害,刘寻看在奉圣郡主面上,应该就会将那戒指交还,没想到刘寻却拒绝归还,她是不信作为一个帝王,封建社会的男子,真的会让自己绝了后嗣,如今再听严霜说起从前的故事,难道自己当年真的和皇帝有了嫌隙,甚至于要出动缇骑捉拿?偏偏这些自己在任务报告里头一句都没有提到。但这样,他为何对自己分外优容,这些天相处下来,她自然能感觉到刘寻对自己是分外不同的。
如今他将严霜放回自己身边,又是什么意思?
苏瑾对这个据说是自己抚养长大的皇帝,感觉到了君心莫测。
一路圣驾迤逦,终于这日还是抵达了京城。留守京城的丞相李凯洲带着文武百官出了城门外迎接圣驾,旌旗飘荡,文武百官一色的皂底靴乌纱帽,官服焕然,绯罗长袍、紫罗衫上都配了黼黻纹及鱼符,远远看到御车来,便都拜服在地,叩首如仪,刘寻下了御车,扶起为首的李凯洲,叫文武百官起来,李凯洲满面春风:“陛下威加海内,蛮夷望风披靡,日月所照莫不臣服,从此必然天下太平,古之帝王不及陛下之威德!臣等不胜欣喜,恭迎陛下凯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刘寻颔首道:“朕出征在外,丞相监守京城,免朕后顾之忧,劳苦功高,众位爱卿也是,多有辛劳,都请起来吧。”君臣又说了几句场面话,百官跪请刘寻弃了马车,上了御辇直进城门。
苏瑾换了女官服站在内官仪仗人群步行入城,看到御道旁禁军林立,披盔持枪,紫幡朱旌,猎猎飞扬,周围无论是高贵贫贱,老壮男女,都已尽皆跪伏于道路两旁,御驾才进了城门,便听到了山呼万岁之声扑面而来,一波接着一波,如滔如浪,扶摇直上九天。苏瑾仰视御辇上端坐着的刘寻,头戴十二旒冕冠,身着帝衮,龙黻、博带、蔽膝、佩绶等一丝不苟,玄色的正服间绘有四爪祥龙章纹,袍襟下端绣着江牙海水纹,冕冠前垂下的十二玉旒随御辇行走微微摆动,玉旒下的面容无波无动,双目深沉,神态端正肃穆。苏瑾心中涌现难以言喻之感,刘寻这些天在她面前沉默寡言,举动却都透着亲近平和,从来没有在她面前摆过帝王架子,如今看到他高坐舆上,她才恍然感觉到,在那里坐着的,正是史书上描绘的百姓拥戴、四夷膺服的君主,他是天下之主,四海之君,手握乾坤,千万民众的主宰。
御辇一直穿过京城,往皇城内行去,远远可见重重的殿宇楼阁,层层宫门次第打开,御辇停下,足足有百余丈长的红毡毯铺在道上,数千人敛声静气,不发一声,刘寻站起来要下辇车,旁边的人早已齐刷刷跪了下去,山呼万岁,高永福连忙趋身上前,欲扶刘寻的手肘,刘寻却只是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然后微微侧过脸,向后扫视,迅速锁定了苏瑾,苏瑾抬眼看到他注视过来的目光,不由一愣,刘寻唇角微绽,向她伸出了右手,苏瑾怔了怔,刘寻目光肯定地看着她,她试探的伸了手过去,刘寻扶住了她的手,缓缓向前走去,中正平和的鼓乐声奏起,刘寻温热的手握着苏瑾的手,唇间带着淡淡的喜色,缓缓走过,长裾曳过真红丝毡,窸窣微响。
百官恭送刘寻先入禁宫稍事休息后便召见内阁重臣商讨近期国事,苏瑾陪着刘寻到了帝王起居的承明宫,看高永福一路忙得飞跑,指挥各宫女、内侍们捧水端茶,服侍刘寻除了那沉重的冠冕、大礼服,洗了头脸手,换上常服,苏瑾站在一旁看着宫女们各司其职,几乎插不上手,却有小内侍过来恭敬地请她到了后殿,捧了热茶来与她喝,又奉了热手巾给她擦脸,一边道:“高公公说了,皇上还要到前朝垂拱殿那儿见见内阁诸相,没有一个时辰完不了事儿,请小的带姑姑先去住处歇息,严公公已先去了您的住处收拾了。”
苏瑾依言向后走,一边好奇的看着四处的建筑,那小内侍一路介绍道:“承明宫前边有三处大殿,大朝是大庆殿,大庆殿西边儿是日朝的文德殿,北边是常朝的垂拱殿,垂拱殿后头设着御书房,皇上寝处的是紫宸殿,姑姑您的住处便是紫宸殿里的隐凤院,您还没到,高公公就已先遣了人回京安排了。”
苏瑾愣了楞:“其他女官的住处在哪里呢?”
内侍笑道:“苏姑姑有所不知,各位女官按职司的不同分居在不同宫室,您是紫宸殿唯一一个有职司的女官,又是宫里最高品级的女官,自然和别的女官住处不一样,是有单独院子,有内侍宫女伺候的。”
苏瑾愣了,问道:“皇上身边没有其他女官伺候?”
内侍笑道:“紫宸殿平常不用女官,宫女都用得极少,大多用内侍,宫里的女官大多在文华殿御房、御库以及六局那边有职司,六部那儿也有一些女官任职不过极少,但在国子监那儿设了个徽柔书院,是陛下钦命开办的女子书院,那儿有许多女官任职,也是女官姐姐们趋之若鹜的好差使,就是需得学问很高才行。”
苏瑾好奇道:“难道后宫其他妃嫔身边不用女官?”
小内侍笑了笑,轻声道:“如今椒房无主,中宫旷位,后宫除了几位老太妃,就是品级很低的选侍、采女,比女官品级还低,正儿八经妃位的一个都没有,哪里有后妃配使女官呢。”
苏瑾吃了一惊,她明明记得之前看的报告,刘寻是后妃俱全的,如何会这样?
她不由开口问:“不是封了皇后的么?”
小内侍缄口不语,领着苏瑾到了个院子内,中间一座长厦,通着前后两座厅房,虽则是冬天,仍能看到庭院里红梅映着白雪盛放,顺着抄手游廊往前走,便看到前后钩连的一排精室,纹窗雕槛,十分精致,早有宫女打起海红软帘笑着通报:“侍诏大人来了。”
进了屋里,只见屋内结构精巧,陈设幽雅,金石书画,帷帐鼎彝,无不毕备,一股腊梅幽香弥漫,屋里暖洋洋的,却不见炭盆,鞋底地板上能感觉到从地面下透出暖气,桌椅收拾得洁无纤尘,严霜已是迎了出来,笑道:“姑姑来了,这儿我收拾了一下,将就住着吧。”一边带着她走进里间,转过一架镜屏,方是卧室。严霜拍了拍手,几个宫女捧着铜盆毛巾以及衣服上来,严霜亲手替她拧了毛巾道:“您先换了大衣服,松快松快,一时半会前殿还散不了,我让御膳房那儿准备了些饭食,您先吃一些垫垫肚子。”
苏瑾依言转入屏风后换了身深莲青色丝绵素袍来,整套袍服式样简单,然而料子却十分舒适,贴肤软滑,又轻又软,快手宫女们甚至替她解了发髻,拆了钗环,只松松替她挽了个髻,苏瑾一下子觉得全身都放松下来,舒服的坐了下来。
桌子上已摆了几样羹点,严霜侍立一旁,看到她笑道:“姑姑来吃些东西。”
苏瑾却不觉得饿,只端了那热的杏仁茶,喝了几口,问严霜:“适才我听带路的小内侍说,宫里没有皇后和后妃?”
严霜看了她一眼,眼神里有一丝探究,然后笑道:“姑姑有所不知,皇上登基的时候,是封了梁家嫡次女为皇后的,然而……封后的旨意供奉在太庙的时候,却被火烛烧毁,因此皇上认为是先祖不悦,取消了纳后旨意,因梁家女无过,厚赏梁家,恩准其别嫁。”
苏瑾大吃一惊,如果是这样,为何时空观察者十年都没有知道此事?楚武帝历史上的确先后纳了两位梁后,第一位病逝后,又纳了其妹,史上称为大小梁后,都是贤后,颇有美名。
严霜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一样,说道:“因为封后旨意已诏告天下,陛下仁厚,不忍见梁氏女蒙羞,此事只有京中重臣勋贵知晓,并未宣诸于民。”
苏瑾默然,她虽然不是古代人,却也知道古代女子,被皇家退婚,只怕不寻死也要出家了,她轻声问:“那现在这梁氏在哪里呢?”
严霜笑道:“姑姑又犯了心软的毛病了,当年那梁氏的姐姐雍王妃如何待你的你忘了?”
苏瑾看了他一眼,冷静地纠正:“你是说姐姐吗?”
严霜从善如流地改口:“是,那雍王妃当年与刘……皇上有婚约,结果又嫁了雍王,虽然当初是先帝和丁皇后的意思,但梁家毕竟是根底深厚的世家,若是坚持推辞,先帝未必会勉强,说到底还是贪慕虚荣落了下乘,皇上上位后,梁家知道得罪皇上得狠了,所以皇上得势后,忙忙地又将嫡次女送来,当时皇上为了显示心胸宽大,不计前嫌,又正要笼络世家之际,便欣然答应……”
苏瑾扶额:“等等,雍王妃,是梁家的嫡长女?”
严霜道:“不错。”
“曾与皇上有婚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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