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锣打鼓,念唱作响,做完法事,宁梁庆带着几个村里人,在山上的一颗榕树下,亲手为妻子坟葬。
宁梁庆抽了一整晚的烟,眼里布满血丝,第二天带宁絮离开这里,到其他城市谋生路。
宁梁庆没有文化水平,又是三十四五岁的年纪,要从事开车的老本行并不难,但他什么都肯干,就是不愿再开车了,不管是公交车司机,还是出租车司机。
他前半辈子开车没出现过失误,唯一一次失误偏偏是那次……不管是出于内疚自责,还是心理阴影,他都不会再开车了。
宁絮来到新的城市,新的学校,没人知道她的家庭变故,可她仍旧觉得自己和周围环境格格不入。
她忽然丧失感知幸福和快乐的能力,无法露出一丝一毫的笑容。
她也没办法交朋友,好像所有的情绪都干涸了,像一盒水彩被猛然暴晒蒸干,只余下斑驳的痕迹,连颜色都慢慢淡去。
她听不进老师教的东西,脑袋是空的。
直到她发现一家黑网吧,接触到各种大型网络游戏,里面的喧嚣和花样,给感官和精神上的刺激是极大的,能让她在短暂的时间里忘记很多事情。
隔着网线和很多人一起打游戏,所带来的陪伴感哪怕只有浅薄的一点,也足以暂抚孤独的灵魂。
宁絮依旧按时上课,不迟到不早退也没逃课,只是其余的时间,她都用虚拟世界填补。
然而回到家,家里的空荡冰冷瞬间将她拉回现实。
宁梁庆还在外面忙,很晚才回来。
宁絮得自己弄饭吃,但她吃不下,倒不是有多难吃,而是还没习惯自己吃。
以前都是一家人在一块吃饭,后来卢卉琳生病住院,宁絮偶尔和宁梁庆一起吃,大多数是和江逢。
她以为是她盯着江逢吃饭,但其实也是江逢在同她吃饭。
因为陪伴是相互的。
现在宁絮总是一个人,宁梁庆又忙,怕照顾不及她,有事又联系不上,于是给她买了一部旧手机。
宁絮尝试在吃饭的时候用这个手机放歌,看视频,却还是无法填补心里的空洞。
她干脆点进软件里面,打开直播。
旧手机像素低,拍得有些模糊。
宁絮不介意,把直播一开,碗往前面一摆,就说:“这顿晚饭是我自己做的,厨房还没收拾,等我吃完再弄。”
“这是煎蛋,我喜欢吃全熟的,一般会煎得焦一点。”
她用筷子扒开面条:“家里的青菜只剩这么多,我就一起煮了。”
她也不管有没有人看,自己边吃边自言自语,像她的直播间名“一顿晚饭”,她吃完直接挥挥手关播,单纯只是在吃一顿晚饭。
日子一天天度过,普通而枯燥,看起来没什么变化,却又有很多东西在无声改变。
宁絮成绩变得更差。
宁梁庆变得更忙,开了二十年的车,他除了开车,什么都不会做,从零做起又不如年轻人学好得好干得快,只能干些体力活,又因为那次车祸受伤,没有好好歇息养伤,留下了隐疾。
他替人摆过摊,做过学徒学修自行车电动车,进过后厨做帮工,也打过各种各样的零工,最后他去了工地,虽然辛苦,但也挣得更多。
长时间进行高强度的体力工作,宁梁庆得了肩周炎,腰肌劳损严重,有时腰弯下去半天直不起来,腿也没了力气。
他被生活打击怕了,也过怕了缺钱的日子,做什么不需要钱呢,生活随便给点意外,就能把一个家庭的积蓄掏空,再加上宁絮还需要上高中,大学。
以后总有用钱的地方。
他又咬牙抗下身上所有的疼痛,在药店买些膏药贴上,当做无事发生,没让宁絮知道。
意外还是发生了。
发生在宁絮中考完的那个暑假。
宁梁庆有感身体不适,头晕脑钝和耳鸣,但他觉得不影响工作,也就继续上工。
太阳很大,他嘴唇干裂,只得灌入很多水,可皮肤就像被针扎了孔似的,不断往外冒冷汗。
中午休息,他胃寒得没有胃口,硬扒了两口饭。
下午他要站在三层楼高的木筏上,给外墙上水泥。
在上去的时候他有点头重脚轻,忽然吹来一阵风,耳鸣得厉害,眼前一花,他不小心踏了空……
下面有水泥、有碎砖,还有钢筋废料。
宁絮赶来医院时,宁梁庆已经被推入急救室里抢救,门外还有工地的包头工和两位工友。
一位护士喊道:“家属,谁是家属?”
宁絮走过去,在通知书上签字。
其他工友瞧见,过来说话,带着乡音:“你是宁梁庆女儿啊,哎,你爸爸……”
宁絮背抵墙面,缓缓地蹲了下来,仰头怔怔地看着急救室的红灯,血液从头到脚都是冷的。
她在心里不断祈求,希望宁梁庆没事。
每一分钟都是凌迟,让人等到麻木,又让人在绝望中求着希望。
宁梁庆在死亡边缘走了一遭,到底是不舍得女儿,不肯撒手人寰。
他在伤得极重,已然病危的情况下,抢救成功了。
宁絮握着宁梁庆的手,他以前开车的手不算粗糙,现在却满是粗茧,沾着水泥与尘土。
她眼睛干着,流不出泪来。
宁絮找块干净的毛巾,一点点将宁梁庆身上的污尘和血迹擦拭干净,一盆水由温至凉,被染红了。
姥爷一大把年纪从乡下赶过来,帮忙照顾。
出现意外的主要原因不在工地本身,工地那边也给了一些钱,有几位工友看宁梁庆家里不容易,多多少少也给了一点,外加姥爷把自己这辈子攒下的养老钱全垫进去,才勉强够医疗费。
姥爷说:“人还在就好,反正我也半个身子进黄土了,这点钱带不走。”
先由姥爷照看宁梁庆,宁絮要回家收拾宁梁庆的东西,再拿点自己的东西,来医院陪床。
她先到宁梁庆的房间,打开衣柜,想给他拿两件衣服,这才发现衣柜隔层上面的是干净整洁的衣服,下面那层藏着他平时做工穿的脏衣服。
原来宁梁庆每天带着两套衣服换,出门前穿得干净整洁,回来也不变,告诉宁絮他还在做司机,工作轻松,工资也高,只是比较忙且时间不规律。
宁絮一直不知道他在做各种各样的辛苦事。
他和卢卉琳一样,想尽自己所能,为女儿挡住无形风雨,为她罩着一处平静无忧之所。
宁絮拿起一件脏外套,袖子被磨得毛边,衣服上有很多脏尘和水泥,还没来得及趁她不在的时候洗。
外套里面的内袋露出一条白底边,宁絮抽出来看,发现是一张全家福。
那时卢卉琳的秀丽长发还在,宁梁庆还年轻英俊,宁絮还小,一家人笑得那样幸福。
透明的水珠滴落在照片上。
宁絮抬手抹脸,才知道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所有干涸堵塞的情绪涌现出来,她后背抵着衣柜,终于哭出了声。
窗外的景色正好,绿叶繁茂,花开满枝,微风柔柔远送鸟啼声叫,一只蝴蝶停在纱窗边上,薄阳一照,浅淡的蝶影落在室内的木衣柜上。
*
没钱请护工,全程都由姥爷和宁絮,一老一小一个白天一个晚上地轮流照顾。
宁梁庆悔恨又痛心,红着眼睛嘶哑道:“连累你们了。”
宁絮一夜成长,有了超乎年纪的冷静和沉稳:“没有的事,爸爸你知道的,只要家人还在就好。”
不然也不会有成千上万的人散尽钱财,负债累累,也要治疗亲人那不可治的绝症。
她现在只有庆幸。
中考成绩出来。
宁絮的成绩非常差,也差在意料之中,在那段茫然无措,只靠虚拟世界陪伴的时期,她没有学习的概念。
她只能去最差的高中。
宁梁庆的事,令她彻底清醒。
她只能无限压缩痛苦的时间,要让自己变成有能力承担一些事情的人。没有人在头上撑伞,她自己要成为那把伞。
宁絮剪了短发,去了市九中。
这所学校汇集大量成绩差的,或是家里有钱不求上进的人。
打架、逃课、早恋的事情时有发生,没有目标,虚度光阴是这里的常态。
宁絮在这里活成了一个“异类”,每天最早丽嘉到教室,不买零食奶茶,零钱都用来买课外习题,桌面堆满厚厚的书籍资料,课间也在低头刷题。
成绩稳居年级第一。
因为长得好看,曾被其他班男生堵在楼道间表白,她干脆利落地拒绝了。
宁絮不住校,一个是宁梁庆出院后在家休养,虽有姥爷在,但老人家不可能24小时都守着照顾人,二个是她要挣钱,家里开销大,但没有收入。
晚上她去帮人看店,夜晚回来守着宁梁庆,早上起的又早,住集体宿舍可能会影响别人,更何况她有了一个直播的习惯。
以前她的直播没人看,后来因为时间比较固定,逐渐有人看了,从几个到几十个,再到几百个。
[看你吃饭会有食欲!]
[赶上趟了,我也在吃晚饭。]
[主播今天吃的是蛋包饭,碰巧我吃的是蛋炒饭,四舍五入等于我们共进晚餐。]
宁絮给她的直播间命名“一顿晚饭林续”,一般只播半个小时到一个小时。
纯粹就这么播着,没什么收入,偶尔有人打赏一点“爆米花”,每个月下来只有十几二十块钱。
刚开始宁絮只是不习惯一个人吃晚饭,后来通过一台小小的手机,有种连接很多人陪同吃饭的感觉,看弹幕,边吃边聊天,会被一些评论逗笑,这几乎成为她当时解压的唯一方式。
有些观众曾留言:[家人很忙,都是我自己吃饭,感谢你陪伴我的一顿顿晚饭。]
宁梁庆伤好后,姥爷回了乡村,宁絮高三那年,宁梁庆让她专心念书,别再做兼职。
宁絮的高考很顺利,成绩发挥很稳定,是那所学校当年高考的考生中,唯一一个考上985院校的学生。
宁絮报上延林大学,来到延林市。
这座繁华城市的物价很高,宁絮还考虑到自己四年的学费和生活费,虽然学校资助不少,但她真的没钱没怕了,积蓄少于两千会变得焦虑。
迟时也将逢 第1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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