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抓住她的手,握着晃了晃,轻声说:“有你在这儿,太好了。”
她摇摇头,示意他不要讲话。他们静静地坐着,听周围传来细密的声音——风吹过树叶、虫鸣和鸟扇动翅膀的声音。很久以来,他第一次想到印在医院宣传手册上的那句话:银山医院是个可爱的地方,冬天积起白雪,春天绿荫芬芳。
他们就那样坐了很久,不知道什么时候,她靠在他肩膀上睡着了。晚春的天气,树林里还是很冷的,他伸手把她拥进怀里。她被这动作吵醒,但没睁开眼睛,嘟哝着说了声对不起:“从昨天下午直到今天凌晨,我穿着高跟鞋走了很长的路,头和耳朵都很痛。”
“走路去哪里?”他也低声地问。
“哪里都不去,”她笑了一声,仍旧闭着眼睛,“就是来来回回地走,这就是我的工作。”
“那为什么还要走这么远的路到这里来呢?”他明知故问。
“我喜欢发疯的人,他们从不让人厌倦。”她贴着他的身体回答。
他突然想起她说过的那句话:当一切结束时,我不想让太多人难过。他问:“当一切结束时,你会让他们难过吗?”
她直起身子睡眼惺忪的看着他,伸手拍拍他的脸颊,笑着说:“他们本来就是疯子,不可能变得更糟了。”
那个下午,G在他怀抱里睡了很久,两个人走回去的时候已是傍晚了。她像个负责任的家长把他送回医院的主楼,经过活动室外面的走廊时,她指着告示板上一个写满名字和数字的表格问:“这个是什么?”
“计分板。”他回答.
“这里还真像个学校。”
“的确,只是学科和普通学校不同罢了,有人研究厌食,有人专攻忧郁。”他笑着说,“三分可以打一次电话,五分可以去镇上买东西,十分可以单独外出一次,午夜前回来销假。”
“你现在几分?”
“负数吧,我从来记不住这些东西,”他开玩笑,指给她看他的名字,“在这儿。”
Han Yuan,2
“怪名字,”她评论道,“你最好加加油,如果你能拿到十分,我借辆车,带你去Milford Beach吃海鲜。”
“听起来不错。”
“是啊,但我有点怀疑你是不是能拿到十分这么多。”她说完就走了。
(part3)
三个星期之后,他拿到了。G也没食言,开来一部铁灰色的敞篷捷豹,那是一辆五十年代产的古董车,看得出保养很精心,从车身的油漆到上面镀珞的银色饰边都闪着恰如其分的光。Han不知道她这样一个不到二十岁、初来美国的女孩子从哪里弄来这么一辆十多万美元的车子,还竟然让她一个人开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他随口问了,她却不肯好好回答,笑着说:“你只当我是偷来的好了。”
那时已是五月,他们在午后出发,天气很好,路上风很大,却一点都不觉得冷。手排挡的车她开不好,他说他可以,两个人换了座位,继续朝Milford前行。她的头发随风飞舞,用墨镜别住也不管用,她抬起胳膊把头发拢了拢,在脑后挽成一个低低的发髻。眼睛的余光里,他看到她的侧脸,耳朵,以及后脑脖子一直到肩膀的轮廓,有那么一瞬,他似乎忘记了眼前的一切,同时也记起许多久远的事情。
到了Milford,已是傍晚,他们把车泊在镇外一道偏僻的防波堤边,在车里翘着脚仰面躺着,看水鸟飞过,飞机在高空留下细小的白色痕迹,周围安静的几乎能听到云飘过的声音。
G告诉他,她刚刚搬了家,新家在东村那个小剧院附近。她签了租房合同,要付房租水电,楼下信箱上还有她的名字,房间里有个的角落可以坐在地上看书,靠着窗就能听到楼下马路上汽车引擎发出的声音,自行车的铃声,邻居在说话,孩子们又笑又叫,所有东西都如此真实而平凡,每日周而复始一尘不变,没有意外,没有尽头。
她描述这一切,然后转过头,微笑着看着他,好像在说:你知道这有多好吗?
是的,他点点头,他知道这有多好。
天黑下来,他们在游艇码头附近的小餐馆吃晚饭。那时还不是旅游的季节,店里只有零星几桌当地的客人,唯独他们是远道而来的,很安静,却也有种淡淡的落寞。每当海风穿过店堂,餐桌上的烛火以一种缓慢的节奏摇曳闪灼,橙黄色温暖的光映在她身上,就好像是看得到的心跳。
晚餐之后,他们回到车里。那个钟点是Han每天固定吃药的时间,他从口袋里拿出离开医院前护士交给他的白色药盒,里面装着两粒胶囊,一粒粉色一粒深橘。这个细节打破了或有若无的幻想,让两人重又回到现实里,想起他是个疯子,她也迟早是要走的。Han打开那个盒子把药倒在手心上,深橘色的那一粒从他指缝间滚落,掉进了座位下面的缝隙里。他俯下身去找,G也蹲下去帮他,却怎么也找不到了,这小意外倒是冲淡了一度充斥在车厢里的恶俗的忧伤。
“不吃那粒药要紧吗?”G蹲在他脚边,一边找一边问。
“你指什么?”Han半开玩笑的反问,“突然发疯,大开杀戒?”
她笑起来,说:“对啊,会吗?我也好有个准备。”
他停下来不找了,极其平静的向她解释:“那是一种中枢神经兴奋剂,掉了的那一颗是大约三分之二的剂量,我不会大开杀戒,只会觉得忧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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