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了良久,晋薇徐徐开口:“我对我娘……的确有恨,但并没有想过要杀她,那晚我也的确没在家,我就是……自己不想活了。”
虽然已经有了足够信息,朝慕云还是问:“你去了何处?”
晋薇垂眼:“河边。”
江项禹震惊的愣了片刻,眼角隐隐发红:“你,你是想——”
她是不想活了,欲投河自尽。
所有人都听得出来。
晋薇神色平静:“我有时会想,活不活着,其实也没什么紧要,不惦念你的人,你活还是死,皆不重要,珍视你的人,等你死的够久,也终会忘记,一丝希望太磨人,不若全无希望,正好斩断一切,还有往前走的机会。”
“我一面憎恨这世间赠予我的枷锁,教我管我,女人不可以这样,不可以那样,我有些不服气,为何男人什么都行,一面又因为这些自小到大受到的规训,认为这样做似乎才更得人尊敬……到现在,我竟不知我的坚持,到底是因为被规矩框的不能愿意,还是自己内心真的不想,我坚守的,到底是什么?我想不出答案,就觉得这日子,日复一日的,也没什么意思……”
“只是我这人从小养的娇气,怕苦又怕疼,每每念头起来,又苦涩压住,熬了这么多年,我自己也不知道在熬什么,等什么。或许我娘说的对,我就是命苦,当天注定的,如此痛苦的继续,也没意义,就别给别人添麻烦了。”
“那晚,我真是有点撑不住,去了河边,但远处渔火点点,春天的桃花很香,我想起院中埋的一坛桃花酒还未打开饮过,多少有些可惜,就……”
晋薇掩面,声音沙哑:“我终究是个胆小的人。”
所以是晋千易误会了。
俞氏的死亡,他当时并不知道,按照习惯去看望晋薇,晋薇却并没有在家中,不知去了何处,他心下担忧,但这个时候也只是担心而已,并未疑到其它,直到转天发现俞氏死了……他很难不怀疑晋薇做了傻事。
前番俞氏对女儿的连番逼胁,他都看到了,又有死者死亡当日的时间线,才有了这场误会。
但朝慕云明白晋薇的情绪表达:“俞氏生死那日,你并不知被江项禹跟踪,看到了你母女二人见面,但你之神色不对劲,心绪不宁,视线总是在白菊花上流连,是否是因和晋氏谈及的父亲祭日一事,还有隐隐起来的自戕想法?”
“是,”晋薇点头,“江项禹……他看岔了,我不会杀人。”
“可你想自杀!”
江项禹不舍苛责晋薇,不善视线转向了齐氏。
齐氏皱眉:“她自己要死,你看我做什么,又不是我逼的!”
“怎会不是你逼的,你才是罪魁祸首!”江项禹眯了眼,“你儿子活着时,你逼她立规矩,事事以你为先,以你儿子脸面为先,你儿子死了,你用他的死禁锢住她,说这是背在她身上的人命,若不是因为她,根本不会发生这些事!你日日刁难她,苛责她,不准她这样,不准她那样,看的比什么都紧,你这么紧张着急,是忙着准备见阎王爷,怕安排不过来么!”
齐氏一拄拐杖:“我不应该么!若不是你杀了我儿,我何至于此!你们倒是风花雪月,长着一张嘴,能喊自己多苦多难,我儿子呢?他躺在那冰冷的棺材里,苦往谁说,怨往谁诉!你们这对奸夫□□就是该死,你们去死,还我儿子命来!”
越说越气,齐氏甚至扬起拐杖,要打人,现场皂吏赶紧拉住。
这个场面很有意思,似能看到人生百态。
比如齐氏,哪怕被人拉住了,仍然在破口大骂,好似全天下对不起她,对不起她儿子,江项禹一脸无所谓,眉梢眼角皆是嘲讽,一副我没做亏心事,永远不怕鬼敲门的淡然,晋千易夫妻站在一旁安安静静的看热闹,争吵中心的晋薇,面无表情,好像这种场面太习惯,没什么好慌的,但眉梢眼角流露出来的苦涩,不懂的人很难解读。
一直站在厅堂,却一直都没有说话的白婆婆,拍了拍晋薇的肩,目光有些悲悯:“好孩子,永远不要对未来失去希望,漫长黑夜也有曙光来破,你怎知不会等来自己的曙光?人本就一直在变,在不断的思考和质疑中,最终找到自己,中途若烦了,闷了,不若放弃枷锁,尝试自己喜欢的东西,好吃的,好玩的,有太多东西可以消遣,有太多乐趣可以填补寂寞,人生不只情爱二字,你生命的河流,且宽阔的多呢。”
“你又是哪来的,我家的事,用不着你管!”齐氏怒视白婆婆。
白婆婆视线淡淡扫过她,并不理会,仍然回到晋薇身上:“别人可以放纵自己,活得面目可憎,你却未必要学。”
朝慕云看着白婆婆:“俞氏死亡当日,我曾见过她,她的表现对我来说稍稍有些奇怪,说话总是隐喻着什么,我猜她对未来将要发生的事有所预感,已经准备面对,或解决。她去花房采买白菊花时,可有任何异样?”
白婆婆微摇头:“没有,我同她不熟,看不出来。”
朝慕云:“她采买那么多白菊花,你就没觉得可疑?”
白婆婆仍然摇头:“我们只管卖花,客人私事,不方便过问。”
“那我再问一句,”朝慕云看着白婆婆,目光明亮到锐利,“俞氏死后,你去了哪里?”
“一直在花房。”
白婆婆说完,缓声笑了:“你可是在怀疑我?”
朝慕云手指点了点桌上卷宗:“你当晚行踪,有大量的空白时间。”
“可我听说,俞氏被发现的地方,离我的花房非常远,”白婆婆叹了口气,“我年老步子慢,睡的也早,很难为别人改变习惯,不过我记得下面丫鬟知我习惯,未至天亮时,会早早往我房里送一壶热茶,她应该是看到我了?”
言下之意,若是她做的,时间其实是不够的。
“但如果,这一切都是提前计划好了的呢?”
灿烂阳光顺着窗槅照进厅堂,内里一半光明,一半黑暗,明暗光影中,人的眼睛越发明亮。
第43章 没错,人是我杀的
“但如果, 这一切都是提前计划好了的呢?”
朝慕云看着白婆婆:“算当下来往,你的确不够时间,但若船和白菊花是在早一点时间,比如这日晨间便已完成, 放在阴凉避风之处, 花也不会败, 坟地背阴, 找个角落并不难。如此,你便不用在俞氏走后赶的那么急,天色昏暗后假装入睡, 照计划从容来往便是。漫漫长夜,不太够妆点船的时间, 但只是杀完人返还,还是没问题的, 你甚至可以故意让花房里的下随看到, 为你做不在场证明。”
“至于俞氏购买的白菊花——”
他微伸手, 掀开桌上一份消息卷宗:“到处都找不到, 官府大概率能想到的解释便是她自杀, 船是她自己妆点的,用的就是她刚刚采买好的白菊花,又恰逢亡夫忌日, 一切好似都说得通, 但大理寺皂吏锲而不舍寻找,在船只停留的河道下面, 河水冲积淤泥里, 发现了大量的白菊花, 这才是俞氏买的吧?你提前装点好船只, 待俞氏赴约,将她采买的白菊花扔在了水里,是也不是?”
白婆婆面色微讶:“你为何会这么想?”
朝慕云想了想,道:“我此前一直在思考,凶手在哪里妆点的船只,这需要一个很大的空间,或是私人所有,外人难进,或是极好遮掩,外人看到了大量的花也不会起疑——彻底不被别人发现的私人空间,寻不到结果,本案涉及嫌疑人大多非富即贵,想做什么,身边都会有下人随侍,那后者呢?”
“你暂住江项禹的花房,江项禹引你为师,给了你很大的自主空间,你对花草极为熟悉,侍弄这些根本不必外人担心,你甚至可以指导别人,遂你在处理这些时,不会有人起疑。船很小,江项禹的花房却很大,还因品类不同,分出不同区域,有的自然生长,有的则需要搭暖棚,暖棚那日我也见过,似乎不同种类,透光率不同,你完全可以在这些空间里,完成小白船的妆点事宜,事后清理干净,不被发现。”
“就算被发现了一些花朵残留,也没什么关系,这里是花房,剪花插花几乎是日日都会进行的工作,没人会怀疑。味道也是,你在修剪白菊花花枝时,必然有花朵香味,及剪断枝叶的汁水微绿,同样,就算别人闻到了,也不会觉得异常。”
白婆婆神色一如既往慈祥:“看起来,你好像没有更多证据。”
皂吏的确在花房没有更多发现,找不出船只曾在哪里停留,那些难以清理干净的,过碎的枝叶碎屑,倒是有,但花房里有这种痕迹再正常不过,无法作为决定性证据。
可是被扔进河道里的白菊花,却是厚九泓带着人辛辛苦苦,实实在在,打捞出来的。
朝慕云看着白婆婆:“那日我在花房见你,你围了围裙,身上有花香,以我的鼻子,闻不出你身上有无白菊花味道,花房里的人但凡要侍弄花草,都会穿围裙,以免脏了衣服难洗,你当时大方从容,热情的恰到好处,状态无有不对,可我事后回想,突然意识到,你的手指很干净。”
“你的状态是干活途中,发现来了客人,上前招待,临时清洗,为什么那么干净,连指甲缝似乎都刻意清洁过?”
白婆婆微笑:“因为我爱干净?”
“观你行为习惯,不是有洁癖的人,爱干净会时常清理,这点我认可,但过于明显,特殊对待的清洗过程,”朝慕云微抬眉,“显然是为了去除之前的痕迹——你那时,刚刚妆点完小白船,从晋家祖坟回来,我说的可对?”
白婆婆:“我为何要去晋家祖坟?”
朝慕云:“因那是你计划里的,与俞氏相约之处。”
“我从哪里弄到的船?”白婆婆叹气,“我甚至不知道他们家祖坟在哪里。”
“不,你知道。”
朝慕云看着白婆婆,眸底墨色深邃:“丈夫的仇人埋在哪里,你怎会不知?你不是白婆婆,你姓穆,是湛书意的妻子,对么?”
这句话,让现场一静。
白婆婆也证了下,微讶:“你说的可是我好友穆氏?她已经死了,老家还有坟……”
“那座坟,是空的。”
朝慕云那夜理出这个思路,就请夜无垢帮忙去查了,漕帮船快,真想做什么事,办事效率很高,的确帮了他大忙:“我们认真查找了穆氏和白氏的关系,是否的确是友人,相交甚密,查到的结果大理寺上下无不震惊,此二人的确是友人,偶尔会有相聚,但所有的相聚过程,白氏都未有露面,一手操办这些,传出所有风声的,是穆氏的心腹婆子——”
“也就是说,所有人都知道她们是好朋友,感情极好,但所有人都没有见过白氏真面目,但凡人前出现,此人必戴幂篱。”
“继续深查,我们发现,穆氏本人也极擅侍弄花草,白氏生意的起初,就是穆氏花房,江南水丰,运花送花多用水路,你对船和水都很熟悉——你就是穆氏,自己给自己添了一个旁的身份,让所有人信以为真,你之的计划和目的,许在多年之前,就已有所预兆,对么?”
现场一片震惊,江项禹尤甚:“可她……是我师父啊!”
朝慕云看着他:“她与你偶遇,只在你幼年之时,后续交往也不多,且皆是书信往来,随着年纪增长,幼时记忆淡化,你如何能认得出她的脸?她将只你与她知道的往事说出,你便会信她。”
江项禹瞳孔微颤:“这……”
这实在是匪夷所思……
“不牵扯其他任何人的利益,只是自己悄悄养一个旁的身份,时时留心,随时注意,几十年营造假象,其实也不太难,只要让白氏深居简出,性格稍稍孤僻些,就可以。”
朝慕云看着白婆婆,目光明亮到锐利:“你来自江南,谙熟水性,知暗流风向,也能猜测大概哪里有弃船坳口,你早就为你的复仇做好了计划,要让害过你丈夫的人付出代价,你为这些人准备了葬礼,你准备好白船和白菊花,邀请他们赴约,你养有一条蛇,待与他们见面浅聊后,放蛇咬了他们,在他们弥留之际,给予他们最大的恐惧和震撼,最后将一方白帕盖在他们脸上,你盖这方帕子,并不是害怕自己行进心有愧疚,而是——这些人不配,对么?”
随着他的话,所有人还来不及震惊,就看到门口进来了一条小蛇。
小蛇长不过两尺,食指粗细,周身翠绿,两只眼睛是宝石一般的红色,吐着信子,蜿蜿蜒蜒的游走进厅堂。
“啊啊啊蛇啊——”
“快来人啊有毒蛇——”
场上人吓的不轻,反应极大。
但小蛇并没有随便乱跑,像是探到了什么气息,像始终如一,朝着‘白婆婆’的方向游去,很快到达了她的脚面。
“走,走开——”江项禹虽然一脸惧意,仍意欲往前赶蛇,“婆婆你快跑,莫要伤到——”
被皂吏拉开的同时,他看到小蛇顺着‘白婆婆’裙子,爬过她腰身,来到了胳膊上,在她手腕上一缠,便不动了。
小蛇并没有想伤害她,甚至蹭了蹭她的手腕……
若非一定的主宠默契和亲密习惯,不可能如此。
江项禹顿时失语。
现场所有人都在看这条蛇,朝慕云却目光微移,看到了放蛇进来的皂吏。
皂吏一身衙差衣服,肩膀背尤为笔挺,指骨修长,步态端正,一张脸平平无奇,跟堂上其他皂吏似乎没什么不同。
但朝慕云就是知道,这个人并不是皂吏,而是那个戴面具的花蝴蝶男人,他此前倒是没夸口,的确是穿什么衣服都好看,皂吏衣服上身,也别有气质。
察觉到了座上的人审视,夜无垢也很无奈。
病秧子第一次开堂审案,他当然要来,皂吏身份也是深思熟虑后的结果,最低调,也最不被看见么,可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每回他出现,这病秧子一定能认出来!第一次是气味,第二次是习惯,这次做足了准备,竟然还是被找出来了!
他此前无往不利,干这种事没一次失败露馅,不然这帮主位置怎么来的?外面人为什么谈他色变?可所有一切本领,一切伪装,倒是病秧子面前好像闹着玩似的,人一眼就能看破……
已经被抓住,再抓下去就没什么意思了,夜无垢在所有人看不到的角落,快速朝朝慕云眨了下右眼。
还顺便伸手,亮了下夹着柳刃的手指。
意思是不用担心,一条小蛇而已,他既然能找到,就有的是手段治住,绝不会伤了人。
别人是没注意这边,蛇什么的,黑风寨二当家厚九泓却见的多,并不会特别惊奇,倒是座上病秧子的表现更吸引他,他就说,这个案子里,病秧子瞒了他多少东西,没让他知道!还算计了别人帮忙……
等等,住嘴,不,是住眼!
这什么场合,你们俩这样抛媚眼合适么!
不是,这孙子到底是谁,见都没见过,凭什么和病秧子更亲密默契啊!
小蛇的亲昵指向太明显,白婆婆,不,穆氏似乎无话可说,或者,她并不想再辩白,目光依然从容平淡,看向朝慕云:“既然笃定是我,直接以证据威压不就好了,何必请这么多人上堂,说那么多有用没用的话。”
大理寺卿破案超神 第4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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