粮草官深深低下头:“因着来回也要几日,原本想着是否路上遇到了什么事,多派点队伍的人去探一下,谁料一百人的押粮队伍过去,也是有去无回……”
鲜于彤心里升起一股不祥预感,命人道:“速速派探子去探!”
“不必探了,青狱关已被大燕收复了。”
一个声音响起,鲜于彤抬起头,看到鲜于鸢,眼睛一眯,凶光大现:“大哥和谈失败,怎不在帐中好好想着如何给父皇解释,又来指指点点?”
鲜于鸢长叹:“晏平帝亲率军夜袭青狱关,连夜将青狱关我军五千守军全数屠了,如今青州太守莫嘉城已带着五万青州军进驻了青狱关,修整后已点兵三万往我军包围而来,前锋营明日应该就能到了,做好准备吧,另外扬、豫两州太守如今看到大势所向,加快行军,很快援军也能到达,必然都要抢你的头颅为首功。”
鲜于彤咬牙:“怎么可能!这几日京城被我围得严严实实铁桶也似,连只鸟都飞不出去!大哥莫非是来动摇军心的?”
鲜于鸢长叹:“我到底在这里做了十几年国师,自有我的消息渠道。而且,当初在孙太后的严密监管下,小皇帝仍然时时出宫微服私访,此事不是秘密,稍微找个俘虏一问都知道。安国公为小皇帝训练私军多年,传闻都配有十字弩及佩剑,人人都能以一当十,书读兵书,可为将者。虽说五千守军,但夜袭,又是御驾亲征,训练有素,一夜之间夺回不奇怪。”
“如今天下世族震动,范氏、裴氏族长都亲率族中子弟,带着家财投身到了青、扬、豫三路援军内,其余世族纷纷效仿,都带着壮丁部曲,打着护君的名头,有钱出钱,有力出力,青狱关这一仗打得漂亮啊!便连各大寺庙全都派出了有些名姓的高僧,纷纷往青狱关赤霞谷赶去,要在那里为冤魂超度做法事。”
“更有无数百姓自发劳军,听说京里老弱妇孺,都宰牛杀羊,便是教坊妓子,也日日歌舞劳军,围困半月,民心未失,军心高涨。民心向背,一目了然,天下大势,已不在我们这边。”
鲜于彤眯起眼睛看着鲜于鸢:“大哥这是来长别人志气来的?”
鲜于鸢淡淡道:“北狄大势已去,帝星大盛,看在兄弟一场,我是来劝你不若此刻尽快提出和谈,尚且还能一线希望全身而退,否则,大燕一定会用你的头来祭端王之灵,祭那三万降卒。”
“当初我就劝阻过你,莫造此等杀戮……那蔺江平要去便由他去了,他归降北狄多年,何曾献过一策,带过一兵,他手下一直都只是当初和他归降的那些大燕士兵,没有任何价值,不若以此为筹码,以蔺江平为筹交换几城,还能有些实在的利益入手。你却策反威逼他手下心腹,诱杀端王,火烧降卒,你身上之杀孽,必要反噬……”
鲜于彤面露凶光:“大哥!你若要慈悲为怀,便早日继续回你的佛门去!不要国师好好呆着又要还俗,还俗回来又要装模作样,天天用些玄玄道道哄着父王信你。你打过仗吗?对敌人仁慈便是对我北狄残忍!”
“那蔺江平,我们北狄好声好气供养他和他的部将这么多年,还是个白眼狼,不杀他难道还要放他回去纵虎归山,反过来杀我北狄将士?要不是诱杀了端王,如今我们岂能这么快在此?那三万降卒不杀,留在青狱关,还要费粮食养他们,还要时时担忧他们反了截了我们的后路,除了杀掉,还能有别的办法解决当时的难题?”
鲜于鸢道:“蔺江平文武双全惊才艳绝,孤军奋战却被昏君斩了满门!他就是大燕皇室昏庸的血淋淋的铁证,又是我鲜于氏正义所向的旗帜!天下人都看着他!他哪怕什么都不做,只要好好活着在我大狄,为我鲜于氏效命。所有大燕的将士看了知道归降我们能得到善待,我们本应是仁义之师,有他在前面,自会吸引其他部将归降,这才是天下归心!如今却被你这一杀,将旗帜给活生生折了,将我大狄的气运全杀没了!”
鲜于彤暴跳如雷:“大哥!你莫要在此妖言惑众!我早听说了那小皇帝软弱无能,已让人立了太子送去西京了,显然已做好了亡国的准备,不世之功,唾手而得,你却在此谣言蛊惑,动摇军心!我乃主帅,动摇军心者,本该立斩辕门,如今看在你是当和尚太久了,不知军事,还请速速回帐反省,否则莫怪我不念兄弟之情执行军法!”
鲜于鸢长叹一声,想要摸自己腕上的佛珠,却想起自己早已背弃佛门,为了挽救整个大狄,他苦苦追寻,千方百计,到底还是走到了这一绝处,无可转圜,他闭上双眼,热泪滚滚落下:“狄朝大势已去,二弟此后珍重。”
“吾这一世,欲救国不成,欲度人不得,修佛不成,还俗又为亲所忌,究其原因,还是知天命而未顺天命,徒劳无功。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阿弥陀佛。”
鲜于鸢忽然长呼佛号,转身出了军帐之外,一个人单身骑马,回转北狄王朝。
鲜于彤咬牙切齿,将桌案上的账册全数推翻在地:“他占了嫡长子的名头,偏偏没干什么正事,好端端出家去了,结果十几年后又突然回来,便是如此,父王还是偏宠着他!如今又来妖言惑众动摇军心!只恨不能斩了他!”
部将们连忙上前劝解:“鸢王子一看就无心名利,醉心佛道,王子不必在意,王子这些年建功立业,百姓都看在眼里,如今眼见着不世之功就在此了,何必在意?”
又有部将劝解:“不过,青狱关那边,还是得派探子去好生查探,否则我们也要被动了……”
“我以为应当立刻飞鸽传书,速速命长狄、白狄各部大军速来京师……”
“不若留五千人先围着,王子先退守附近的嘉县,进可攻退可守,先看看情势……”
鲜于彤已按刀而起:“退个屁!吩咐下去,明晨黎明,所有各部发起全面总攻!不再留力速战速决!明日,我就要在他们大燕的金銮殿上,斩下他们小皇帝的头颅,以雪此恨!”
列位部将面面相觑,心里知道彤王子其实也信了大王子所说的那些话,但若是情势果真如此,他们的确只有这一条路走,尽快攻下京城,擒了他们的王,然后号令天下,便也都抚肩微微鞠躬应道:“遵令!”
鲜于彤喘着粗气,两眼冒起了凶光:“丑正造饭,二刻后发起总攻!”
城里,城墙下,百姓们劳军的队伍源源不绝,不停地送来牛羊和石块。
白日的伤兵正被人送下来,有条不紊地送到医馆医治,有不少教坊的女子自发来帮忙包裹伤口救助伤兵。
祁垣率着宝光寺的僧众,正在一处祭棚,有的正在为伤兵包裹伤口,有的在念经超度亡者,有的在布施热粥、热汤。
祁垣慢慢走出来,转头看了眼天边那点寒星,天上开始淅淅沥沥下起了雪珠子来,这种天气,虽说不利于攻城,却也不利于守城,他心里颇有些沉重,忽然后脑勺一股阴凉,他倏然回头,看到一个男子全身披着斗篷,身材极高,兜帽下隐隐可看到几缕金色的卷发。
他脱口而出:“巫先生?”
来人微微掀起兜帽,露出一对醒目的金眸:“是我。”
祁垣神情是震惊的:“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是……”
巫妖微微点头:“原来你也知道陵墓那边的事?”
祁垣深吸一口气:“是的,普觉……鲜于鸢在和谈前找过我,将往事说了,当时我们也都猜到,净化万骨坑改回国运的人,应该就是你,但是……普觉当时说您已殒身献祭以改国运,净化怨灵,因此皇上如今是大危机,希望我能劝说皇上接受和谈。我没想到……您居然回来了?”
他既惊又畏,他跟随普觉修行数年,又本就是至聪明之人,当然感觉到了巫妖身上那种非人的阴寒凛冽之气,这无论如何都不像普觉口中所说的那献祭自身拯救苍生的“圣人”,他更像个来自死国的神灵,对人对物都漠不关心,冰冷如雪。
巫妖微微点了点头:“找个安静地方,我有话与你说。”
作者有话要说: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引自《金刚经》
第70章 人胜天
更深霜寒, 尖锐的号角声响起,熊熊火把中,北狄发动了总攻。
数百人拉着巨大的绞盘旋转绷紧投石器, 然后向城墙投出巨大的石头, 城墙被崩飞了几块, 城墙的守卫只能蹲下身子举高巨盾,躲到了一旁的碉堡内。
趁着这一轮猛烈的巨石攻击, 几十台高高的云梯架上了城头,全副武装的北狄军密密麻麻往上攀爬着。
巨大的圆形撞击木沉重地撞击着城门,城门在这半月的攻击下已疮痍满满, 在沉重撞击下剧烈震动着。
站在高高瞭望塔上的祝如风脸色严峻, 转头吩咐下去:“和皇上估计的一样, 北狄军只能这几日发起全面总攻。传令下去, 这次是来真的了,床弩,投石机, 火油,火箭,我们也要全上了。”
机械轧轧绷紧, 石头同样也投了出去,往下面围着的北狄军稠密处沉重地砸了下去, 落石如雨,云提上的北狄军也开始被一桶一桶的热油淋了下来。
火箭如同流星雨,划破漆黑的长空, 点燃了浇满火油的敌军, 嚎叫着落下云梯。
鲜于彤骑在马上,看向城墙以及被落石逼得连连后退的前锋营, 面色十分不好看:“大燕奸诈,此前有所留力。这石头的攻击范围和力度,都比前些日子要远和多,频率也更密。”
他一旁的军师道:“看来是要拖着我们,等援军到来。”
鲜于彤道:“命辎重营再加大力度,城门组,命战斧营上攻城斧,只给两刻钟,两刻钟必须破门,不破门则斩,能破门则人人重赏!”过了一会儿又有些暗悔:早知道当日将那三万降虏逼着做前锋,如今倒能少折损好些人。但也不过略转了转,一想到养着那些人不知要白白折进去多少粮草,又算了。
正观战之时,忽然后头已有人来急报:“报王子殿下!有急行军往我们这个方向过来,听马蹄声约有五千人!”
鲜于彤点了一队:“左营先带三千人过去探一下底细,右营五千人接应。”
他转头看向城门,在巨大的圆木冲击以及攻城斧劈砍下,已开始出现了一个裂口,破城门明明近在咫尺,他咬了咬牙:“再上三千人去城门!”
在睡梦中的萧偃被巫妖摇醒:“北狄发起了总攻。”
萧偃倏然坐了起来:“我去看看!”
巫妖拿过了甲胄替他套上,这是一套银色的锁子甲,流动着月色一样的光彩,萧偃低头:“这……不是我的盔甲……”
巫妖道:“秘银做的锁子软甲,有防御作用,虽说主要是防御魔法,不过在你们这里也能足够了。”
萧偃看着他道:“我自己去,你不用去。”
巫妖:……
萧偃坚定道:“让我处理,我能处理。”
巫妖道:“好。”又拿过佩剑替他配在腰间。
萧偃吻了下他的薄唇:“我有把握的,青州军和其他两路援军都要到了,他们要抢这护驾解围的功劳,定然奋勇当先,你不要再用法力。一定不要用了。”
巫妖将他厚重如漆黑缎子一般的长发撩向耳后,微微低头回吻了他。
萧偃仿佛得到了奖赏一般,双眸明亮,匆匆挽了发髻扎了冠便往前殿走去,很快无数的侍卫和内侍跟上了他,步履声匆匆,
巫妖微微长吁了一口气,这位小皇帝的直觉一直都是那样灵敏,果然是天道的宠儿,他虽然什么情况都不掌握,却敏感的感觉到了不能再让自己施法。
世界法则,在排斥他。
这个世界,不能有神,不能有非人类存在——人定胜天,“兵强胜人,人强胜天。”
这个世界太有意思了,在他的世界里,神们总在玩弄人类却从未收到惩罚,弱者就是原罪,受到惩罚是因为太弱,强者凌驾一切,为所欲为。而这个世界里,连传说都是最弱小的人才是主角,愚公移山,夸父追日,后羿射日,精卫填海。
而神,则当陨落,盘古开天化为混沌,女娲补天后,女娲之肠化为守护神守护人类,嫦娥偷吃了灵药只能飞向寒冷的广寒宫再也不能和爱人享受。
神不能干扰人类,鬼也不行,这个世界的法则就是人才是主角。
因此他开始频繁觉得困倦,想要长眠。再这样下去,他很快在小皇帝跟前就掩饰不住了。
他漂浮在无尽的高空,垂头往下俯瞰着攻城战,漆黑的冬夜,雪粒子在高空仍然簌簌往下落着,他的洁白骨链在高空中无尽伸展着,他头上的冠冕以及法袍上的灵魂宝石熠熠生辉,饱吸着能量。
乌云朵不知从哪里忽然冒了出来,十分不安地落在了他的足边,它浑身的烟雾也变得十分浓厚,冰霜爪子落下簌簌冰屑,它跃上了巫妖的肩头,轻轻舔舐巫妖的脸颊。
巫妖淡淡道:“这狗天道,把我当工具人用,是要过河拆桥了。”乌云朵轻轻喵了一声。
天空隐隐有冬雷应和,仿佛感应到了一位半神巫妖在咒骂他。
而下面属于人族的战争还在剧烈开展着。
城门已被破开了一道裂缝,但甘汝林已毫不犹豫站在了那里,挥动巨剑,将刚刚钻进来的两个北狄军身体挥成两半,仿佛不知疲倦的杀戮机器。
而在甘汝林头上高高的城墙角,白骨领主不知何时已赶到,她坐在城墙上,裙角犹如月光一般飘在寒冷的夜空里,手里拿着一个骨埙,吹着一曲柔和的歌曲,城墙上的所有兵士们并不知道这是哪里传来的清曲,但却全都感觉到精神一振,仿佛拥有着无尽的勇气和力气,不知疲倦地斩杀着墙头上杀上来的敌人。
而在城墙之外,北狄军中,一道前锋部队犹如尖刀,从北方直直刺入了北狄军的大军中,打头在前边的,是一对骑士,白袍者身上已经染满了鲜血,手持银枪,无畏而愤怒,而他身侧的则是与他共生的死亡骑士,他正挽起幽灵长弓,搭上了闪着幽光的死灵之箭,无声无息地射往前方的敌人。
而在远处,两支骑兵正在日以继夜的奔驰而来,正要卫护他们的京师和他们的天子。
他已经不需要施法,这些因为他而改变了命运的人,他转变的死灵者,就会源源不绝地为他捕捉灵魂能量。
他站在高空中,甚至感觉到了自己比从前的全盛时节还要充满了力量,他感知到了天地、法则以及无穷无尽的属于人的情绪。
恐惧、害怕、哭嚎、怨恨。
巫妖,是不祥的死灵,他们在哪里,哪里就会有战争和死亡,更何况是身为半神的巫妖王。
那青春而充满活力的小皇帝,可能还以为和自己至少有一辈子,他笨拙地接吻,他羞赧的笑容,他沉郁的目光当看到自己的时候陡然亮起来的光芒。
他看到了萧偃,他正站在城墙上往下看去,浑身属于真龙的金光几乎照耀了整座京城,这就是属于他的天下归心。战事并未完全平息,这天下也并未平复疮痍,但他们已经迎接来了真正的有道天子,迎接属于他们的盛世。
太阳照耀在城墙上之时,大战几乎已落下了帷幕。
正如鲜于鸢所预言的一样,北狄军被结结实实地包围起来,成为了瓮中之鳖,鲜于彤被生擒,锁在了囚车内,押入了京城。
金光闪耀中,京城的百姓欢呼着京城保卫战取得的决定性胜利,囚徒们被押在街道上,京城百姓们往囚笼里投着石头、烂菜叶和臭鸡蛋,骂声,里头的囚犯们满身狼狈,只静静低头跪着。而对卫城的英雄的欢呼声和万岁声也交织成一片,京城成为了欢乐的海洋。
萧偃一边换着衮衣一边对站在一侧的巫妖道:“马上要在太庙行献俘礼,然后我已吩咐下去,要到赤霞谷行国祭,以鲜于彤生祭三万英灵,迎皇叔回来国葬。”
巫妖道:“不错,最好能在那里树一座英灵碑,纪念英灵。”
萧偃赞道:“这个主意真不错,朕一会儿就吩咐下去,命礼部立刻赶制一面石碑,国祭后就把碑给立上。”
他转头看巫妖坐在那边静静看着他,金发犹如璀璨的日光金丝抽出来的,瀑布一般地披在肩上,金眸也是流光璀璨仿若最美的金丝发晶,整个人美得不似凡人,他不由有些吃惊:“你……”他靠近过去,摸了摸巫妖的脸,冰凉犹如冰雪,却又白皙如玉:“你的魂体如此凝实了,恢复得很好了吧?”
巫妖点头:“嗯,恢复得很不错。”
萧偃心头却涌起了强烈的不安:“朕要封你为帝师……嗯,称号就为通微吧,通微帝师,不错吧?朕要让史书上写下你的功绩,钦天监那边给你个身份吧?你无聊之时可以去看看星图……当然,最重要的职责还是伴君。”
朕的妖 第4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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