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赵一藤住了叁天,勾雪梅短暂体会到被人照顾的快乐。放纵的享受后,才想起那被她留在家里的行李箱。别的都可以不要,可相机和存储卡至少要拿回来。
吃饭的东西,不能丢。
上午,她跟赵一藤打了声招呼,准备回家去把行李箱接过来。
可能是对于罗中月那天拿刀的眼神有些余悸,赵一藤不放心她自己过去,好说歹说才让勾雪梅答应,他送她过去。勾雪梅又提要求,无论她妈妈说什么或是做什么,都尽量别插手。
“家里事,我想自己解决。”
“那要是阿姨又”
“她再恨我,应该也还不至于杀了我。”
她对着车前的化妆镜理了理自己的头发,打开车门,进了小区,就朝楼上走去。
麻将馆的老板娘看见勾雪梅和赵一藤一起过来的画面,才确信了,可能那天这小伙子真是没撒谎。她有些八卦地扇着蒲扇,麻将馆的空调坏了,只开着巨大的吊顶电扇,呼哧呼哧地发出响声。赵一藤瞥了她一眼,微笑疏离,没给人家打听八卦的机会。
勾雪梅没有家里的钥匙,只能敲门叫开。连着一阵铁门拍响的声音,家门还是没打开。
“妈——是我,勾雪梅。”
她轻轻地坦白身份,这厚重得掉锈的门才缓缓推开。
“你还知道回来?”
罗中月的神色沧桑,可却不见丝毫的疲惫,张口就是一声冷笑。勾雪梅没想着在口头上争个上风 ,尽量温和着语气就拉开门。
“我回家拿点东西。”
前脚刚迈进来,朝着那个始终敞开着门的房间走去,后脚就是罗中月尖利的咒骂声。
“拿东西?你是又想着去什么鬼地方,大半年都见不着人是不是?”
勾雪梅没搭理她,一一检查着箱子里的东西。回到家里,她有随手给东西上锁的习惯,除了刚来那几天换洗的衣服,她用过的电脑和机器基本都是随手就放回原处。罗中月喜欢翻她的东西,可没了密码也是束手无策。箱子基本还维持着原状。
她短短舒了一口气,拎起箱子就要出门。门刚刚打开,罗中月又开始挑起战争。
“勾雪梅,你翅膀硬了是不是?你是想跟这个家彻彻底底地断开,是不是?”
“妈,我没有。”
“你没有?那你这几天电话不打,家也不回。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就只是来拿个东西,转眼又要出门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想让我们俩都静静,我不想去相亲。”
“不想去相亲,你下半辈子怎么活?”
“妈,你能不能别管了!我就不想结婚不行吗?”
“我不管?我不管谁管!你爸会管你吗?勾雪梅,你叁十二了,我叁十二岁的时候你都上小学了!你看看你现在是个什么样?居无定所的,没有房子没有车,就连正经的工作都没有!”
每次都是一样的理由,一样的数落。勾雪梅对她的这些指责了然于心。
刚开始也会感到心痛,听了那么多年,好像对于这样的诛心已经相当习惯。
“妈,我能养活我自己不就行了吗?”
“你现在是养活,那老了呢?不生孩子,死了都没人给你收尸!”
罗中月的表情刻薄得可怕,可这刻薄背后又被她自己贴上“爱”的标签。勾雪梅感到心累,她真想告诉罗中月,如果道义上心灵上不会遭受谴责,如果真的可以,我其实也不想给你收尸。
可这样令人难过的话,罗中月说得,她说不得。她默默地观察着罗中月这痛苦的二十多年,自己也被这多年所尊崇的体谅所绑架。
为什么家人之间,表达爱意是羞耻,脱口而出的伤害却是理所当然呢?
她感到心痛,罗中月嘴里细细碎碎的念叨不断,关于结婚关于稳定关于那没有意义的对于爱情的追逐,她所做的一切在罗中月眼中,似乎都只是不成熟的叛逆。
握住拉杆的手渐渐浮现出青筋,勾雪梅凝着眉努力地深呼吸,眼睛不自觉的有些泛红。
“妈!”她打断罗中月。
有些人吵架时精神激昂,也有些人只是想到要与人家这样对峙,就容易红了眼眶。
她是典型的后者。
更何况,这个她要争论的对象,是掌控她那么多年的妈妈。勾雪梅感到一重巨大的阻力。
可阻力也是动力,有些话,不得不说。
她转身就面向罗中月,努力平静地告诉她。
“妈,我叁十二岁了,我有我自己的想法。生孩子不是为了谁给我收尸,死了的人就是死了,收不收尸有什么所谓?
我想要有爱情再步入婚姻,有错吗?我的工作虽然不算稳定,但是我乐在其中,你也没有指责的道理吧?
再说了,就算我不结婚不生孩子不工作,又能怎么样?地球会不转了吗?
妈,你已经管束了我那么多年,剩下的日子,我们能不能放过彼此?”
话语一一铺开,罗中月先是楞住,接着是错愕,那些情绪堆积在一起,她厘不清,习惯性地就拉高了声调跟她发怒。
“勾雪梅!你以为我想管你啊!我这辈子吃了这么多苦,不都是你们老勾家赐的?我千辛万苦帮你相亲,帮你安排结婚,帮你规划生孩子,到头来还是我的错?
你知道你现在多大了吗?你工作不稳定有人愿意跟你在一起吗?你再过几年你还能生孩子吗?
你真就打算孤独终老吗?你看看你妈一个人过日子,有老公跟死了老公一个样,你都不觉得可怕吗?
你小时候就长得普普通通,念书的时候费好大功夫都跟不上进度,好不容易有点起色关键时刻又总是掉链子。现在呢,整天都在外面鬼混!
就你这样的,你追求什么爱情?有谁会愿意跟你在一起?没个体面的工作,不生孩子也跟你在一起?”
她的话似海浪,铺天盖地地打过来,将勾雪梅的所有自尊心统统压倒在海面之下。暗沉的,没有空气,难以呼吸。
罗中月眼神凌厉,仿佛一个睥睨众生的造物主,怜悯而冷漠地观看着所有。勾雪梅那红了的眼眶在她眼中,只是懦弱与无力的象征。
只有被人戳中了心里最隐秘的痛处,才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她等着勾雪梅的妥协,上前两步就想拉住她的手,像以前那样吵过架之后哄哄她,到达冰点的关系就又会重新回温。可是,这次事情似乎不是那么简单了。
枯槁一样的掌纹贴在手臂上,勾雪梅哭红着眼就甩开,眼里满满的落寞与失望。
“妈,我是你女儿吗?”
“你当然是啊!你不是我为什么要管你?”
“那你见过谁家的妈妈会这样说自己的女儿?”
“勾雪梅,我说的难道不都是实话?你现在要来给我争这个?”
“实话?嗬!没错,我是真的已经叁十二岁,我也确实没有大事业,可是我有你说的那么不堪吗?不可以有人只是因为我是我而喜欢我吗?”她脸上淌着泪,深吸一口气,试图克制自己的愤怒。
“一直没告诉你,我现在有男朋友。我不想结婚,他也还年轻,我们现在只需要好好地享受感情就好了。你能不能别管我了?”
“享受感情?哼,感情是会破裂的呀!勾雪梅!看看你妈,看看我!你还相信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吗?”
如果是以往,勾雪梅无法给出坚定的回答。
可前些日子那不小心翻看到的纸张与上头的笔墨都留在了心里,她想要,也愿意去相信一颗真心。
“为什么不信?我为什么不能相信人家真的喜欢我?我在你眼里就这么不配被喜欢?”
罗中月语塞,脑海中飞快地组织语言。面对勾雪梅的崩溃,她试图软化态度。
“那你带回来给妈看看,妈帮你把把关。”
总是这样!她总是这样!
语气稍微温和一点就觉得好像施了什么恩惠,明明这件事根本就轮不上她管,她还是要横插一脚,还是要证明自己的眼光最准确……
勾雪梅闭着眼长长地呼气,眼泪还是不自觉地落下来。她想说“不用了”,可话还没说出口,赵一藤就从长廊的那头走过来,走到她身前。
“阿姨好,第一次见面,我叫赵一藤,是勾勾现在的男朋友。”
他努力将勾雪梅揽在身后,不再让她去面对罗中月的讥讽。刚刚那些刺痛的话他听得分明,只是勾雪梅始终坚持着不让他参与,他才将自己隐匿在母女的视线之外。
可心里的火压不住,他那么喜欢的人竟然会被一个多年来最最亲密的人贬低到这种地步
想到这里,面对罗中月时,周身的气质就更加冷冽。
罗中月看看眼前这个陌生人,比起男人,他更接近于男孩的气质。她几乎是下意识就开始询问他的年龄与工作,好像一段亲密关系中,这样的生理特质与社会身份才是最值得考究的东西。
赵一藤没隐瞒,带着疏离的笑就回答:“我今年22岁,还没工作。”
这个回答直接让罗中月炸开了锅,刚刚还想着缓和母女关系,现在只想把这个不成器的女儿打一顿。她推开赵一藤就去拉勾雪梅,一张大手就快打下来,赵一藤直接接住。
“阿姨,不管怎么说,打人都是不对的。”
“要你管!我打我女儿,关你什么事?”她怒瞪着眼,不分青红皂白地又开始辱骂赵一藤。
“二十多岁的男人来骗我女儿做什么?工作都没有,你要怎么照顾她?别在那里开玩笑了!我不管你们俩这是不是爱情,爱情能当饭吃吗?”
她说着,转头又骂起勾雪梅。
“还有你!你都叁十多了怎么还想不明白,二十多岁的男孩子能看上你吗?他能是真心地对你好吗?以后指不定得怎么坑你呢!你怎么还就一脑袋扎进去了呢!”
她伸手就去戳勾雪梅的太阳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意味。赵一藤努力隔开她们俩。
“阿姨,我还在念书,是没工作,可不代表我以后都会没工作。
我手头上有点存款,再不济,市中心还有套房子,现在也能值个千万。
关于我有没有能力照顾她,您不需要担心,她自己也能好好地照顾自己。恐怕您更需要考虑的——是她到底需不需要您的照顾。”
罗中月愣住,听到存款与市中心的房子时,她还在思考这样的水准是否够得上女婿的标准,可听到后面那段质疑,火又窜了上来。
怒火还没发出来,赵一藤堵住她的嘴。
“另外,您之前说的关于她的那些不堪我觉得都不成立。在我眼里,她就是很漂亮,很优秀。
我喜欢她,不图什么,只图她也能喜欢我。
仅此而已。”
说完,他将行李接过,怀着勾雪梅往电梯走。
罗中月还不肯死心,冲着她的背影大喊。
“勾雪梅!年轻男人的嘴,你也敢相信吗?他要是真像他自己说的那么有钱,凭什么看上你?
他说他喜欢你,他爱你,你就真的当真了?
你不是十几二十岁了,能不能清醒一点!”
她的话始终带着刺,街坊邻居都探头出来围观,她也没有顾及勾雪梅的面子。
赵一藤不想让勾雪梅难堪才一直尽量表现得温和体面,可她说话实在难听,真的想直接过去吵一架。可在他准备好发泄怒火之前,倒是勾雪梅先从他怀里回了头,看向门口的罗中月。
“妈,他爱不爱我,我知道。可是……你爱不爱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白昼的日光从侧面打过来,两扇景蓝色的玻璃窗内夹了一只蜻蜓,长久没能逃脱出去,已经困死在其中。窗外的风飒飒地吹着,远处的楼宅还扬过来几声狗叫。
嘈杂的环境里,各色的声音都涌现出来,可哪一样,都没有勾雪梅的来得那样幽怨而绝望。
罗中月准备好的话被这简简单单的一句给堵住。看着这个精心照顾了多年的女儿,几步之遥,却好像隔了一生的距离——她的女儿渐渐远去,渐渐消失在关合的电梯门后。
她想要上前争夺一句“我当然是爱你的啊”,可是脚却被粘在了原地,怎么也挪不动,只是嗫嚅着。
“我当然是爱你的啊……我怎么会不爱你啊……”
49爱与痛的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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