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说了很多,不过,他好像一样也没做.
我是说,他没有把我塞去补英文和学科之类的,也没有刻意带我去什么地方,表弟除了”爱滋病”之外,没有跟我讲过别的话.就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样也好;我想舅舅觉得我刚落地,不如先放松一段时间,然后再把我拿去鞭策吧?而且,我每天一个人享有整个空荡宽大的房子,不需要被任何人或事烦扰,那种轻松适意的感觉,简直等于人间天堂.至于表弟,这种人跟我完全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他不甩我,对我来讲是求之不得的轻松.
我不觉得孤单,也不需要任何人陪伴.
可是,我的确很想念那个午夜金发男孩.
他究竟是谁呢?他倒底几岁?他为什么会在这里?舅舅他们知道家里有个–幽灵–吗?我怔望着平静无波的湖,几朵白云悠间的游移在上面;我知道没有人会给我答案–除了”他”以外.
我们照面时他讶异的容顏停格在我脑海,深刻如烙印般.每想到这一幕,我心里有说不出的歉意;也许我可以推脱说我这生没有见过鬼,就一个平常人来讲,“第一次接触”的震撼应该是讲得过去的理由吧?可是他呢?想到他的反应,我也不觉得他是很有”经验”的;不论怎么说,我知道我的反应有惊骇到他,尤其我那样翻身逃命,这种让人感到难堪的举动,几乎可以解释成”侮辱”.我全心希望他能够回来,让我有机会向他诚挚的道歉.
然后,我希望他能接受我的拥抱,或许还有…..?
我深吸了一口气;奇妙的悸动,像初夏的蒲公英轻拂过脸颊.
可是,几夜过去,他没有回来.
我有试着醒着等他,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面对着落地窗,期盼他能看到我是诚意的在等他.后来我想,如果我是睡着的话,也许他比较不会有正面的压力,所以我努力躺在床上让自己睡着,可是等我醒来时,通常是沐浴在过份氾滥的阳光中,当然没有他的影子.
究竟要怎么做,我才能让一个灵魂知道我的心意呢?我以为灵魂是可以透视人心的?比方说我只需要在心里全心全意的表达我的歉意和思念,那无论他在哪里,都一定可以”接收”到?不过,这一点,以他没有出现的事实来看,很可能是不灵的.或者是说,理论上来讲,幽灵不都该是”隐形”的吗?或许他曾来过,只是没有现身,因为不愿意再面对我那样难堪的反应?为此,我忍不住在黑暗中,朝着完全看不到任何东西的空洞,用我最恳切的声音,用英文说请求你接受我的道歉吧,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想跟你做朋友,希望你可以原谅我,我真的很想念你…..
讲到这里,我听到浴室传来的放尿声;断了两秒鐘,然后又再尿下去.我倏然住口;不知道表弟有没听到我在自言自语?如果他听到的话,很可能觉得我不止是有爱滋病,还有神经病.
可是我完全不在意那隻猪是怎么想的.我只希望我心里的男孩可以听到.
等不到他,心里觉得十分沮丧;我已经不觉得自由自在的白天有什么好,我反而受不了那种好像长过一生的白日,而短暂的夏夜,却又在我满怀着思念和企盼中迅速流逝.我在心里感到失望和落寞;希望能跟他在一起的人,都离我而去,彦是这样,这个–我甚至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的男孩–也一样;孤独像长驻我命运中的蓝色火燄,任他高兴的随时将我灼伤,难怪我会一身焚烧的味道.
可是,我有试图去找彦不是吗?
想到这里,我从床上一跃而起.
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之前,我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湖边.
就算是初夏,夜的清凉降临在身上,好像打开冰箱的感觉.草上的露水沾到脚上,感觉好像走在凉润的仙草粉圆上.这夜微微的风像轻轻的抚奏竖琴一般,在湖面上引起小小的涟漪,满天的星光映在湖水里,彷彿世纪前藏匿在那儿的珍贵宝石都在这夜露出踪跡,毫不保留的放射出它们的光芒.
树叶小声的沙沙作响.
我站在这样一个透明的深蓝色墨水瓶里,胸中,脑子里,只有珍珠一般纯净的白.
不知道时间过去有多久.
倏然间,就在一秒鐘之内,孤独感好像被拔了栓子的池水,迅速且不留漩涡的在剎那间消失殆尽.
我的心神如同被掷进一颗石子般盪漾起来,那涟漪颤动了我的心房;我不禁深吸了一口气,回首过去.
他,就在我的背后,站在树下,完全没有阻隔的直直凝望着我.
是夜里,但是星光把周围照亮到不可思议的眩净,然而,他的眸子却明亮过天上任何一个星斗;树影片片摇曳在他青春俊逸的脸庞,黎明般的肤色,像是性灵极为纯净的陶瓷天使;那两片细緻的唇端,隐着一丝幽美的微笑,瞳仁散发着舒缓的光芒,落在我的身上,让我感到暖洋洋的欣喜.
我的视线凝注在他身上,心神飞舞如春天的蝴蝶,心中响起了德布西的月光曲;神秘却柔情的音符随着月光缓缓流洩,好似丝绢一样抚着我微凉的身体,我不自觉的微笑了.
像得到了邀请一般,他的身影逐渐靠近,微笑扩大而显露的白齿,好像装饰灯的光波那样,在润泽的双唇间闪着清辉.
他在我面前停住了.我们之间,只有快乐的虫声蛙鸣.
微笑仍在他的脸庞荡漾,他开口说:
“你会讲英文吗?”
他的英文是标准的美国腔,但声音听起来却像是来自亚洲寺庙的大鐘里,清楚明晰,但是带着一丝丝神秘的回音.
我不禁噗嗤笑出来;可想而知,他没有听到我用英文向他道歉,所以他不知道我会不会讲英文,也可见那些书上写的关于鬼魂有多”灵通”的话还真的都是胡扯;不过至少这表示他不是就算听到我道歉也不理我.我心里感到松了一口气的愉悦.
“嗯,会讲一点.”我说,不知道自己竟是那样靦腆;我不觉伸手去摸了鼻子.
他仍在微笑着:“你为什么不睡觉,夜里在外面逛?”
我沉吟了一下.“我睡不着.”
“为什么?”
我想了两秒鐘,深吸一口气,然后一股作气的说:“我想念你.”
他笑得露出整排比月光还皎洁的牙齿:“什么?!我以为我吓到你了!”
“我以为是我吓到你,所以你不来找我了.”
他耸耸肩,挑一下眉毛,“我想你被我吓到的话是很说得过去的吧?”
听到这话,我有哈哈从胸膛里笑出来的衝动;所以鬼吓人比人吓鬼说得过去?这好像不见得是公平的逻辑.我收起笑,诚挚的说:
“请接受我的道歉,以后我们不要再说谁吓谁了.”
他仰头哈哈一笑,清亮的瞳仁暖暖的凝视着我,说:“你不用道歉的,我想我们对这种状况都没有太多经验不是吗?”
他说完朝我挤了一下眼,然后伸出手来:
“我是麦可.”
“我是桐.”我握了他的手.
我记得他的手,在矇矓中抚过我的头发,面颊,脖子,和…一切一切的感觉.现在他的手在我的手里,我不禁想要把眼睛闭起来,用听古典音乐的心情来享受这感觉的美好.
他听到我的名字,迟疑一下,问:“汤姆?”
我不禁又笑了;老美~我拼给他听,是t-o-n-g,不是t-o-m.
他哈哈笑起来,我看到他扬起的微捲眼睫毛.然后他很认真的覆述我的名字;老实说,要叫母语是英文的人发出ㄊ的音而不是t的音,还真是不容易;但是,无论他叫我什么,我都乐于听他的声音.
“你几岁啊?”他问我,看着我,像是在估量我的年纪.
我也看着他,想像他究竟是几岁–我是说,他活到几岁?
“十七.”我跟他说.“你呢?”
一听到这个数字,我满难想像这个少年会那样开心得马上拍手,兴奋的说:“我也是十七岁耶!”
“那你是什么星座?”他又问.
“巨蟹.”我说,忍不住在心里猜他是什么座.
这下他高兴得两隻脚在草地上蹦起来,大声的说:“我也是巨蟹!我们都是夏日男孩!!”
好像没有别的方法还能表示他的开心,他张开双臂一把抱住我.
我有一点讶异,但那纯粹是我对于一些美式的表达方式还不习惯.可是我喜欢给他抱,虽然我好像迟了一秒鐘才也伸出手臂来拥抱他,可是当接触到他的肩膀和耳际时那种心况神驰的感觉,竟让我有涕零的衝动.
我不知道他心里的感觉是什么,可是他抱着我的时间,很可能长过一般美国人的兄弟拥抱吧?等到他的双臂从我的肩上放下来时,他的手顺便就牵住了我的手,然后好像默契一同般的,我们一起信步走到湖边,在湿湿的草地上坐下.
我实在是很好奇,忍不住问他:“你究竟有没有住在我舅舅家啊?”说真的,我的确怀疑他那晚究竟是不是消失在地板下面,或是衣橱里面.
他不可置信的望了我几秒鐘,大笑出来:“没有啊!我没有住在那里!我从来都没有进过那间房子!”然后他音量小了一点的说:“我是听到你的声音后,才进去看的.”
我不觉瞪大了眼睛,我有发出什么声音吗?“你听到什么?”我问他,实在是非常好奇.
他侧着头,好像在回想一样,然后慢慢的说:“我听到哭声,还有呻吟声,所以我跑去看.”
我简直不敢相信;我有做很多极度痛苦的梦–其实,我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不是梦,因为很多事情感觉那么真实,却都隐在厚重的雾中.无止尽的虚幻里,我只知道沉重的悲悽是真实.
可是,我有发出声音吗?如果我大声到连他–不是在那个房子里的”人”都可以听见,那为什么我没被就在邻近房间的表弟臭骂啊?是他睡到太沉,还是连骂我都不屑?
这真是难以理解;我不禁缓缓的摇着头,完全没有办法想像.
“为什么…..”他好奇的,可是轻声的开口.我知道他要问什么;我抬眼去望他,心里完全没有准备,但是我知道那种撕裂的痛楚已经从眼神中满溢了出来.
他的反应好像一个急转弯一样,本来是要往前驶的,一觉苗头不对之下,马上转进旁边安全的巷弄,他改了语气,接下去的话是:
“….你会感觉到我?”
这个问题–真是让我思考,可是,再怎么去想,我也不可能知道答案吧?可是,这不禁带到我的问题:
“你难道从来没有被人-”感觉”到吗?”
他想了一下,若有所思的回答:“我想跟你说”没有”,可是这不见得回答了你的问题,因为其实我没有接触过”人”,所以我不知道究竟别人会不会感觉到我.”
听他这样说,在突然间,我竟想问他说那要不要跟我回去摸一下表弟,看他有什么反应?这种无聊的恶作剧念头竟然让我高兴,我笑了出来.
麦可不知道我在笑什么,可是他那有灵气的瞳仁望着我,然后轻轻的说:
“我刚刚就想跟你说,你笑起来很好看.”
在他这句话出口的时候–就算我看不到他脸色的改变,可是我知道他是有脸红的吧.
而我,虽然感觉不到自己的脸颊发热,可是我知道我的脸一定也潮红了.
“可是,“我把视线转开,虽然迟疑,但我仍然嚅嚅开口:“你是以为我不会感觉到你,所以你–才来找我的吗?”
他听到这句话后,愣了一秒鐘,然后突然仰天大笑起来;我说他讲话的声音像从寺庙的大鐘里传来一般,但他笑起来却有那种远方的号角的浑厚声,让人感觉整个四周都回响在他开朗的笑声里.
他一面笑,一面用有趣的眼神瞅着我,可是他的表情却有一些靦腆:
“你以为我会偷偷的吻一个没有感觉的木头吗?”他伸出食指在自己面前摇一摇:“我不会做这种事的.”
不知道为什么,他讲到”木头”时,我就想到表弟,于是不觉笑出来;舅舅的屋簷下不是只有我一个男孩子,所以我相信麦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不过~我仍然很好奇这是怎么样发生的,我只能问他:
“那你是在哪里听到我在屋子里的哭声和呻吟声呢?”
这个问题让他沉思;他下巴微扬,眼睛彷彿仰望着星星,但心神却不是专注在星星上,而好像漫步在他的思路中.好一会儿,他才说:
“你也许不明白幽冥的世界–其实我也不明白–我只知道,我不是在死了之后,还像活着的时候那样,住在某个地方,过着”一天””一天”的日子,大部份的时候,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我感觉不到周遭的一切,不管是东西,生命,还是时间.”
他讲到这里,又停了下来;而我听到这里,不觉屏住了呼吸,所有的精神都专注在聆听上.
隔了几秒鐘,他的视线从星星那里收回来,转首望着我,眼睛里仍含着星星的光芒:
“可是,你唤醒了我,你对我的召唤,不是声音大或小的问题,而是–“他想了好一阵子,好像要找出最贴切的形容,然后他说:“你散发出来的感觉的强度,让我几乎是不由自主的想要去找你吧.”
他的眼睛深深的看着我,好像可以看穿到我眼睛的背后一样,说:
“我可以感受到你的梦,看你那样痛苦,我想要帮你,可是我不知道要怎么办,我只能在你床前望着你,我很心急想要安慰你.”
当他说到”在床前望着你”时,我马上明白了那湖水的味道的原由.
“然后,“他继续说,声音低沉了一些,视线下垂了一些,好像是停留在我搁在膝头的手上,他的睫毛的影子落在面庞,形成彩虹形状的柔和阴影:“你朝空中伸出双臂,我知道你需要拥抱,所以…..”
听到这里,感激之情从我心底升起,我情不自禁的侧身过去拥抱住他;脸靠在他没有心跳的胸前,我不觉深吸了一口气,湛蓝的湖水气味盈满我的心胸,感觉通体都是感动的幸福,剎那间,我竟全心觉得,如果唤来他的是我的痛苦,那我的不幸真是给我带来莫大的幸运!
他伸手慢慢的抚着我的头发,就好像在我的睡梦中一般温柔,然后他垂下头来,用他夏夜般凉爽的脸轻轻在我的发际和额头来回廝磨.我不禁闭上了眼睛,享受这心醉神驰.
好一会儿后,忽然一个念头冒到我的脑子里,我放开他,看着他疑惑的问:
“那你抱我的时候,有在我身上闻到烧焦的味道吗?”
他顿了一下,好像很意外我会这样问,可是他还是老实的点点头,也带着困惑说:
“对,我闻到你身上有烧东西的味道,“然后他露齿一笑:“我以为我的嗅觉是不算数的,毕竟….,“他耸了耸肩;我明白他的意思:“可是我没有想到你自己也闻到.”然后他问我:“为什么你会有那样的味道?”
我不觉睁大了眼睛,脸上是一个问号;这我真的不知道,如果我知道,就不用问了.
“可是,你现在没有那种味道.”他的脸凑过来靠近我,在我的肩头和脸四周闻着.
是树荫挡住星光,是鬼魂没有距离的观念,还是我不自觉也迎上前呢?在他嗅着的同时,我们的鼻头在不经意间轻轻的相碰,那一秒鐘,一阵奇妙的悸动通过我的全身,如果是电流的话,我的四肢应该都从末端迸出火花吧.我知道麦可的感受是一样的,因为,在同时,他停了下来,静静的望着我;在我们四目交接中,我感觉无数的音符在我们身边雀跃的舞动.
在同一时间,我们迎向彼此,凉凉的唇相互交接.
我不觉闭上了眼睛;眼廉上映着最后那一幕;麦可几近透明的耳朵,细细的纤毛在月光下带着小小的亮光,他的背后是平静无波的湖,湛蓝色的湖水中盛着俊然的月光.
我听不到自己的心跳,全然陶醉在出于尘世的幸福和喜悦中.
缀满星光的弧形天空像一个巨型的半圆防护罩一般,将我们两个人拥在里面.我不出声.我希望这一刻可以直到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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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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