梓曼卿半摸黑地爬上床,躺在了自己的身边。
“好冷。”她撒娇。
陆斐然自然而然地把身子靠过去,又抓了她的手,在被窝里轻轻帮她揉搓。
过了一会儿,梓曼卿突然语气郑重道:“其实我刚才上网查了。鱼死亡以后,身体还会有神经反射抽搐的反应,所以看着还会动,但确实已经死了,大脑早就死亡,应该是感觉不到痛的。”
陆斐然因为这个生物学小知识,受到了很大的安慰。她道过谢,感觉到梓曼卿也在回握她的手。
她霎时鼓起勇气,第一次和他人说起了这件事:
“顾芊仪和我的分手很突然。我当时完全失去了动力,从和她的家里搬出去以后,没有哪里去,就回家乡来了。
“我坐在房子后面的河滩头上,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只觉得工作也没什么意义,生活中什么都没意思了。
“我就坐在那里,不知道坐了多长时间,坐到全身冷得发僵,动都动不了,呆呆地看着河水。只记得坐下去的时候,天好像还是亮的,然后天黑了,然后好像又亮了,浑身沾满了露水,一身湿。
“那时候就觉得,身上湿都湿了,洗澡也烦,换衣服也烦,什么都懒得做了,干脆跳河里去吧。干脆掉到河里去,死了算了,死了就什么都不用做了,死了就再也不会觉得烦了,也再也不会感到痛苦了。”
陆斐然隐约觉得,梓曼卿的身体好像离自己更近了。梓曼卿好像伸开双臂,把自己揽到了怀里。
她靠在她胸口上,眼睛闭着,梓曼卿那薄如蝉翼的真丝睡衣,正带着体温,柔软地触碰着她的脸。
“你知道吗?我刚考上大学,我外婆就死了。暑假里有一天,我去镇上买了些准备开学的东西,一回到家,看见我外婆倒在地上……”
她停下来抽泣,她的眼泪浸湿了梓曼卿的衣服。
“我打了救护车,也叫了乡村医生。救护车要从市里开过来,是乡村医生先到的。医生到了以后,仔细地看了我外婆……我至今还记得,她对我说那句话的时候,声音哑得像鸭子,她说,‘妹妹,你外婆不行了……’然后救护车也来了……可是都没用了……
“为什么,我刚刚考上大学,我以前一直想着,等我大学毕业工作了,就能有所作为,就能让外婆看看没白养我,我有出息了,我能报答她了……可是她就这么死了……”
她抽抽嗒嗒地停下来,擦了擦自己的眼泪,再次把头埋在梓曼卿怀里。
“然后我那天坐在河滩头上的时候,就想,说不定我死了,就可以见到外婆了。我有好几次,就要下决心跳下去了,可是我又犹豫了,我怕我外婆看见我,生我的气,发现我根本还是没什么出息,也没什么作为……
“我就在那里一直坐着,我坐着坐着,突然河上面有条小船过来了。我仔细一看,竟然是小时候经常过来卖鱼的那对夫妻。他们把船划过来和我打招呼,我还想,这对夫妻不是早就不出来钓鱼了,怎么又来了?然后他们说,昨天晚上做梦,梦见我外婆托梦给他们,说孙女回家了,想吃鱼了。他们想我一个人挺可怜的,就来看看我是不是真的回家乡了……
“他们走之前,真的给了我条鲫鱼。我还是坐在那里,可是他们刚刚走,我又听见外面有人喊,‘卖豆腐啦、卖豆腐啦’。我用尽力气站起来,走到屋前,看见卖豆腐的老爷爷来了。我问他,‘阿公,我还以为你现在不做豆腐了’。你猜他说什么?”
陆斐然说到这里,简直要泣不成声,她很快深吸一口气,再次开口:
“他说,昨天晚上,我外婆托梦给他,说绿宝回来了,想吃他做的豆腐,他今天早上就做了豆腐出来卖,顺便来看看我回家了没……”
梓曼卿抱着她:“你外婆对你的爱,真的救了你一命呢。”
一颗泪珠从陆斐然的眼眶里掉下来,她用力点点头:“嗯!然后我想起来,鲫鱼豆腐汤多好吃啊,我最喜欢了。一想到奶白色的汤,想到那个鲜鲜的味道,我突然就不想再回河边了。我走到厨房里,起锅烧油……
“我外婆,我外婆……我就想,说不定真的是我外婆。不管我怎么样,外婆真的还是很宝贝我……不管我多么想死……既然外婆这么地宝贝我,我就不应该……”
陆斐然停止了哭泣,忍不住又抱紧了怀里的人,还想起外婆在的时候:“外婆真的很疼我。以前我们一起睡的时候,她经常给我唱歌,哄我睡觉。只要听见她的歌声,我就觉得很安心。”
等她终于恢复了情绪,从记忆中抽离出来,只觉感激梓曼卿听她说了这么沉重的事情。不过她还是小心翼翼地问:“我和你说这些,你会不会觉得很烦?”
“不会。”梓曼卿很干脆地回答。
还不等陆斐然要夸张地谢她,梓曼卿也开口说自己的事情了:“我拍广告以后的工作,安排好了,演一个XX的偶像剧。”
陆斐然有些吃惊。她听过这个“XX”,知道是有名的狗血烂剧大王,虽然话题度和收视率每次都不错就是了。她本来知道,梓曼卿在考虑顾芊仪一部获奖作品改编的电视剧的,论质量,绝对是后者更好。
她问她为什么不选文学奖作品,选这个。
“我肤浅,我喜欢钱喽,”她笑了下,见陆斐然没反应,便收起了玩笑的态度,“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觉得很能和要演的角色共情。”
“嗯?”
“主角有段时间失忆了。”
陆斐然在心中大呼,失忆这种十年前就已经玩坏了的老梗,居然现在还在狗血剧里出现。
但是梓曼卿的声音却很认真:“主角一点都想不起来以前的事情,非常困惑,感觉生活中缺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我真的觉得和我的情况很像。”
“我能问一下,是为什么吗?”
“你记得我跟你说过,我十二岁的时候,受过重伤吗?”
陆斐然点点头。
“是车祸。车祸以后,不但我的脸全毁了,做了好几次面部重塑手术,有些地方无法还原,还改了样子。直到现在,也要定期去修复面容。而且,我失去了车祸前几天的记忆。”
“啊!你整容只是因为出了事故?那你为什么不公开这件事?这样那些黑粉应该不会抓着你整容这点不放。”
“我不喜欢卖惨。”梓曼卿只是淡淡地说道。
“哦。那你说,你失去了车祸前几天的记忆?”
“是。而且我总有一种感觉,好像那几天里,发生了很重要的事情,好像对我的整个人生都很重要,重要到我必须记起来。可是不论怎么努力回想,都一丁点印象都没有。真的特别无助,感觉一个人被抽空了一样。”
“一点点都想不起来吗?”
“是的。就连怎么发生车祸的也想不起来。而且我最后的记忆,还是在德国的,可是醒过来就已经在国内的医院。我都不知道我为什么回国了,我回国又去了哪里,见了谁,只是隐约感觉,有什么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发生了,是我必须一辈子记得的事情。我在德国的时候,还不知道自己人生有什么目标,可是从医院里醒过来的时候,突然心里很明确,我要成为世界闻名的原创歌手,然后就进了娱乐圈。可是我也一点都不记得,是怎么做出这个决定的。这种感觉,就好像人生的一段,完全真空了、消失了一样。好像我根本不知道,我是如何成为我的。
“我……因为这个,一直觉得心里很空,觉得我整个人都是空的。甚至觉得,这样的话,我要做歌手还有意义吗?我的事业有意义吗?我童星出道,这么多年的努力,都还有意义吗?”
“真没想到,那几天的记忆对你来说这么重要。”
“是,其实也不止如此。我跟你说过,我是没有故乡的人。我从来没有过对任何一个地方、一种文化,甚至对一个人的认同感,总感觉自己是漂泊的浮萍。没了这段记忆,我连做出人生最重要决定的原因都不知道。很难形容,只是仿佛做什么都没有内心的根基支持,而我这个人本身,也是没有根基的……这么说你理解吗?”
陆斐然沉默了一会儿,知道没有类似经历的自己,是很难切身体会这种痛苦的,只能尽力开导:“我无法想象,一直缺失自我认同、缺失重要记忆的困难。但是你从小就进了这行,而且在竞争如此激烈的情况下,还这么有毅力,坚持到现在,绝对是难能可贵的。即使你不知道为什么,也为了梦想努力了这么久。我认为,没有任何事情能否定你长久努力的意义。而且人其实很神奇的,虽然你的意识层面不清楚努力的原因,可是你从没有放弃过,这就证明就算没有记忆,你的潜意识也很认同你的决定。所以你的本心,一定是支持你做这件事的。你现在好好想想,成为世界知名的原创歌手,还是你的梦想吗?你还愿意为之努力吗?”
过了寂静的一段时间,梓曼卿给出了利落的回答:“是!”
“那太好了!那你就继续做下去。不管当初发生了什么,这个决定都是正确的。只要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就一定是有意义的。”
其实陆斐然自己也不知道,说的这番话有没有什么用,但是看梓曼卿若有所悟的样子,猜想可能歪打正着了,心里一阵轻松。
聊过严肃的话题以后,两个人都一言不发。
陆斐然依然抱着对方,想着出于“梓曼卿会冷”这个借口,她今夜才得以一直黏在她身上不放。她暗暗地担心,梓曼卿会不会回过神来,对此发出抗议。
“陆斐然。”梓曼卿开口。
她吓了一跳:“怎么了?”
“你今天说我身材好来着。”
“……”居然是要说这件事,陆斐然想起谈话前两人的肉体接触,一阵尴尬:“嗯,是很好。”
“你的前任,顾芊仪,身材有我的好吗?”
陆斐然绝对没想到梓曼卿会问这种问题,她稍微收回抱着她的双臂,有些不知所措。
“问你这个,你不高兴了吗?”
“也没有。”
“那……她身材和我的比,怎么样?比如说,她的胸有我大吗?”
陆斐然把脸撇向一边,不再贴着梓曼卿的身体,但还是回答了:“没有你的大。”
“那,你喜欢大的还是小的?你喜欢什么类型的呢?”
“我其实无所谓的。胸大还是胸小,没有胸也无所谓。脸尖还是脸圆、高还是矮、丰满还是苗条、甚至有没有肉棒,这些都只是外表的因素,我都无所谓的。我主要看情感连结。”
“哦,真的吗?那你那么喜欢顾芊仪,我还以为她完美符合你喜欢的类型呢。”
“这很难说。不过有一点确实,我到现在,只要看见发型和她一样的女生,远远的就会觉得心跳漏了一拍,呼吸都会急促。不过走近一看不是她,就恢复了。”
梓曼卿好一会儿没说话,陆斐然不知道她是怎么了。良久,她终于开口,语气又是开玩笑的腔调:“怪不得美剧里那些连环杀手,都选和自己初恋的发型之类外貌特征一样的受害者。原来看见头发差不多,真的会有反应。”
“哈哈,是的。”陆斐然笑了,“不过顾芊仪不是我初恋。”
“那你初恋是谁?”
久远的记忆涌上心头,陆斐然依然笑着,虽然有些嘲笑自己把小孩子的话当真,可是只要一想起那个人,心中确实充满了温暖;
“我初中时候的事情了,对方是个比我还小的孩子。虽然我知道只是小孩子随口说的,不算数。但是她真的很好,也很让我心动。我到现在都很感谢她,我永远不会忘记她的。”
“那你们没在一起吗?你们长大以后没再见面吗?”
“没有。她应该很快就出国了。她现在应该在国外,过得很好吧。我一想起她,就会在心里祝福她。”
这个话题很快结束了。梓曼卿顿了顿,语气又认真起来:“我今天和你说的事情,我出车祸、毁容整容,还有失去记忆的事情,都是第一次和别人说,你要保密。”
“我也是,差点要自杀的事情,也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
两人的距离之间,筑成了“秘密”的通道。这里狭小、隐秘又安全。
“陆斐然。”
“嗯?”
“你是不是很想念你外婆和你一起睡的时候?”
“嗯。”她的声音再度变得哽咽。她闭上眼,恍惚中觉得梓曼卿的手在她身上轻柔地一拍一拍,像大人哄小孩睡觉那样。
“梓曼卿?”她诧异地叫她。
“嘘。”随之传来梓曼卿哼歌的嗓音,婉转动人、如泣如诉。
一瞬间,过去无数个外婆唱歌哄她睡觉的夜晚,在她脑海中一一浮现。
然后是梓曼卿一下下温柔的肢体接触。
陆斐然隐隐感觉到,那条秘密的通道内,此刻变得能容下,且只能容下,互相依偎着的她们二人。
顿时心跳漏了一拍,连呼吸都要变得急促起来。
“这首歌是晚安的歌曲啊,你怎么反而变得紧张了?”梓曼卿停下曲调,问她。
可是,
不需要的喜欢就是困扰,就是负担。
这是今天施梁娴告诉自己的。
想起过去和顾芊仪在一起的时候,最后自己变得怎样丑陋,像跟踪狂一样藏在别人的床底下,
陆斐然深以为然。
于是她只是问梓曼卿歌曲的名字。
“是德沃夏克的《晚安》。”
实际上在未来的某一天,陆斐然无意间想起今夜梓曼卿为自己轻吟的这首歌,不由自主哼起来,用“听歌识曲”的功能寻找的时候,会发现,这首歌完整的标题,是《晚安,亲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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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首歌我好像没怎么搜到中文的资料。是作曲家Antonín Leopold Dvo?ák 的《Dobrú noc, má mila》。
可能是唱给小孩子的摇篮曲。
歌词第一段主要是说:晚安亲爱的,愿上帝保佑,好梦。
第二段里有:我爱你,把我的心献给你。
我就是觉得,如果是唱给喜欢的人听也好浪漫,所以写一下。
这首歌非常好听,我写文的时候经常循环。)
四十三、《晚安,亲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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