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时候祭司大叔拿了一把细剑过来,说是天使勇者──最初的勇者──的遗物。剑身铭刻的文字里卡着黑褐色污渍,是古物没错。倒是剑鞘和握把上的装饰光亮如新,明显翻新过。
大叔看我拿着剑端详,兴奋地催促我前往城堡外的森林找野兽小试身手。其实要试剑,应该在城堡里的操练场空挥两下比较实际。不过这把剑对我来说太重了,光是拿着都很勉强。为了避免在人多眼杂的地方出糗,我只得答应。
森林里草木蓊鬱。生生不息的地方本该充满生命的活力,但繁茂的枝叶遮蔽了光线,湿气浸润肌肤,眼前的森林反而漫溢出阴森的氛围。
一切的一切都让我想起猫头鹰。
不知道为什么,我常常做关于猫头鹰的梦——梦中纯白的空间里,有两隻猫头鹰站在高处低头查看,咕咕叫着交换意见。而我躺在冰冷的地面不能动弹,直到身体莫名地被扯动,晃着晃着才醒过来。
「这森林里有猫头鹰吗?」
我两手抱着剑用力往上抖,勉强将剑提高一点。一行人还没找到野兽,我的手已经开始发酸。
「有,晚上的时候能听见牠们的叫声。」大叔走在我旁边,明明他腰间掛着一把宽面重剑,走起路来还是健步如飞。他说:「勇者大人喜欢猫头鹰吗?」
「只是好奇问一下。你们常常在森林里过夜?」
「森林里有野猪,这种四脚的兇猛野兽很适合用来训练士兵应付魔兽,所以我年轻的时候常常在这座森林里面跑。」
「你以前是士兵?」
「是啊,还是混得不错的士兵。你应该很好奇我为什么会变成神殿的祭司吧?」
大叔呵呵笑两声,摸摸自己的落腮鬍,好像回忆起当年的春风得意。我好奇地不得了,但身为女神——在他们眼中则是勇者——还是需要一点格调。我嘟嘟嘴巴,假装自己不是很有兴趣。
「你愿意讲,我就随便听听吧。」
「四十年前,天使勇者降临,为了讨伐魔王,她召集了远征队。那时隶属于王家骑兵队的先父受到征召,所以我成年之后继承了他在骑兵队里的职位,后来在诸王之乱时,一路当到了满高的职位。没有几年,政治情势改变,我藉着为先父守丧的名义辞去官职。那时候整理先父的遗物发现……」
大叔顿一下不再言语,我不禁向他投去询问的眼神。他看着我,不知道在顾忌什么,好一阵子才措词谨慎地继续说。
「讨伐魔王失败之后,天使勇者的身体日益衰弱,她知道自己等不到第二次远征队出发,死前留下了一组祈祷符文的草稿,希望我父亲能再次召唤出勇者。这就是我父亲临死前都没有回到军队的原因。在那之后,我就接续父亲的遗愿,待在神殿里研究祈祷符文,直到今天。」
我叹一口气,为他们父子两奉献的岁月感到不值。
「勇者失败了,神自然会降临新的勇者。你们忙着召唤勇者,却无视神的恩典,不是本末倒置吗?」
「这倒是没错。」大叔苦笑着说:「不过依照我父亲所说,天使勇者是想要自己回来才会留下祈祷符文。所以勇者大人您……」
「可能祈祷符文有错吧?她是勇者又不是神,肉身死了就死了,根本不可能回来。她只是太执着了。」
不知道天使勇者到底接受到什么资讯让她觉得能利用「系统」死而復生。她的幻想可笑归可笑,从正确地描绘系统指令这件事,还是能看出她的决心。要知道,从包装好的奇蹟里拆解出指令,理解之后建构新的奇蹟,是字面意义上的「逆天而行」。
「或许就是她对解救苍生的这份执着让人们感念至今,所以当她被奉为主神的时候,大家才会欣然接受。」
「主神?现在神殿的主神不是安眠女神吗?」
「安眠女神已经被逐出神殿了。现在神殿里供奉的是天使勇者。」
来了!是人们脑补的宗教!如果我想要回到神界,一定得让安眠女神回到神殿才行。正当我想要打听关于偽神的事,前面就传来犬隻激烈的吠叫声。
「勇者大人,猎犬好像找到野猪的踪跡了,我们走吧。」
大叔大步向前迈进,我抱着剑拔腿狂奔才勉强跟上。当我们抵达衝突中心的时候,我看到四、五隻精瘦敏捷的猎犬围着一隻半人高的野猪狂吠,更外围的士兵手里拿着长枪,堵死野猪的退路。
「勇者大人,请准备好!」士兵向我大喊。
「准备好?什么准备好?」
我看着士兵们默契十足地交换眼神,感到大事不妙。我慌乱地抽出细剑,动作很笨拙。剑鞘还滑出指尖掉到地上,我还在考虑要不要弯腰去捡,对面的士兵就拿着长枪把野猪赶过来。
几十公斤生猛而结实的肉块直直朝我衝撞,我根本来不及把剑摆正,只能胡乱提着护手和剑柄往后退。退没两步,脚跟不知道绊到树根、石头还是纯粹双脚互绊,我一屁股跌到地上。
我和野猪之间只剩一剑之隔,而且区隔完全没有保护作用。如果野猪衝撞剑身,我只剩下皮开肉绽的命运。据说人死前会看见人生跑马灯,实际体验,我作为女神脑筋会一片空白。
呵呵,原来人神之间有这样的区别啊,真有趣。
在我放弃希望,开始胡思乱想的瞬间,大叔朝我跨一大步,顺着倾身的重心转移拔出重剑,然后再跨一步,双手往上挥舞,从侧边掀翻野猪,野猪因为剧烈的撞击向侧边翻倒。
我坐在地上全身僵直,肩膀耸得紧紧贴着耳朵,看大叔缓步上前给动作迟钝的野猪最后一击。几滴暗红色的液体溅上足跡杂乱的尘土,伴着抽搐的嘶嘶叫声逐渐减弱。
一切尘埃落定,大叔游刃有馀地振剑,甩落重剑上的鲜血。他归剑入鞘,转头过来。
「勇者大人,您没事吗?咦?别哭呀。」
我花了好长好长的时间才止住泪水,然而双脚止不住颤抖,完全站不起来。
你们不要笑,真的不要笑。没有亲身经歷无法了解我刚刚面对的事物。野猪比我矮,那又怎样?牠和我差不多重,那又怎样?那种恐惧不是来自巨大的身躯、不是来自压倒性的力量,是来自全然的未知——你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你不知道能不能面对、你甚至不知道在书上、在系统里看见的野猪档案,还有你所拥有的一切常识,到底和眼前的怪物有没有关联。
所有的一切都脱离你的掌控。
你只能放任一切发生。这就是我刚刚经歷的恐惧。
不可能,我永远不可能代替勇者杀掉魔王。
我这一生都不可能回去天界了。
想到这里,我又开始哭。
最后有个士兵从我手里接过天使勇者的细剑,大叔则抱起我往回走。回程的路上我们没有说一句话,我和大叔两人之间的沉默只有我抽鼻子的啜泣,还有从大叔胸膛传来的、稳健的心跳声。
不同于出发的时候每个人情绪激昂,现在连随行的猎犬都因为眾人低落的士气从追捕的兴奋中冷静下来。
就当我又要因为想起猫头鹰而缩进大叔怀里的时候,他开口了,声音很低。他轻声地对我说——只有对我说。
「对不起。」
我似乎能听见他抿嘴的声音。
走出阴鬱的森林,日落的斜阳刺痛眼睛。为了不要让城堡的人看见我丢人的样子,我拍拍大叔的胸膛让他放我下来。双脚踩在地上还是有点无力,我抓着他的衣袖,好不容易才稳住身体。
我不敢看大叔的表情,怕他已经对我失望至极。可能是想要寻找找到任何一丝自己不辜负「勇者」这项称号的部分,我开啟关于前勇者的话题。
「之前的勇者,我是说,天使勇者是怎么样的人?」
大叔听完我的问题,默默扶着我往前走,在我终于能够自己迈出步伐的时候他才开口。
「她是一个温柔的人。」
大叔瞇着眼看向远方,回想天使勇者的形象似乎让他那已经步向迟暮的灵魂再次燃起坚韧的火光。夕阳的馀暉映在大叔脸上,散发出温暖的意象。
「除去称号、样貌、力量还有能力,她就是一个温柔的人。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大叔帮我打气似地露出和蔼的微笑,他说:「勇者大人晚上还想参加晚宴吗?如果觉得太过疲惫,我向国王报告一下,延期一、两天也是没关係的。」
大叔突然叫我一声「勇者大人」吓我一跳,然后我意会过来为什么他要强调前勇者是一个温柔的人。
因为那是只要努力就能达到的事情。
看来,大叔还没有放弃我。他这些堪称肉麻的体贴让我感到有些难为情,同时也因为没有被全盘否定而感到安心。我摇摇头,说:「没有关係,照常举行就好。只是我出席晚宴之前可能要洗一下澡,全身都黏黏的去见国王好像不太恰当。」
「勇者大人果然很喜欢洗澡呢。」
大叔呵呵笑两声。我的脸红起来。
「什么叫果然?我只是怕你们有什么奇怪的礼仪先问一下。」
「我回去之后马上会安排净身的流程,不用担心。」
看着大叔的微笑,我似乎可以再努力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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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生走马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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