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姬墨舒醒来的时候天才蒙蒙亮。殿试在上午举行,所以这回依旧是凌晨就得前往皇宫。
到达皇宫的时候外头同样能够见到不少士族子弟,原本参加会试的三千余人到了现在就只剩三百余,寒门学子的人数用罕有来形容都不为过,还各个都面露憔悴。
忽然延期一个多月的殿试对富家子弟没什么影响,甚至还因此在京城好一番玩乐消遣,而反观寒门子弟就煎熬了,许多人因为盘缠不足不得不到了这个节骨眼却要打道回府,结果刚刚回去就又有了消息说举行殿试,他们又不得不赶回来。
不仅没能安心温习,还舟车劳顿,现在虽特意梳洗了一番却也显得很憔悴,倒是正正应了戏言中的那句,各个长了一副‘尖嘴猴腮’的范进样。
殿试在上午举行,姬墨舒穿着繁琐的宫服,红彤彤的一片,顺带挽了个发髻,腰间竖着玄色腰封,鼻若悬胆,眼若桃花,清秀柳眉自带特有的英气,光是站在那便叫人不禁多看两眼,那亭亭玉立的女郎当真意气风发的紧,当然若是忽略她手上缠着的厚实纱布以外。
俗话说三十而立,立业往往在一个人三十岁上下,立业代表着事有所成,立百业,这其中就包含了功名。好郎儿志在四方,从镇守边关到治国有道,能够进士及第之人大多也都是这个年龄层。
不妨设想一番,在一群三十来岁胡须长长自称老夫的壮年人中,姬墨舒不足弱冠,长相清秀,高挑俊美,顾婉约虽然比姬墨舒大,但也只有二十岁上下,还是会试的会元,两人年纪轻轻便有如此成就,简直狠狠的打了这些世家子弟一巴掌。
在宫门处再次被好一番搜查,确保没有携带危险器具大伙才被领进皇宫。皇宫每一面宫墙都用珍贵的红漆涂抹,上面绘制着各地的名人名画,每当经过一处宫殿,寒门学子都会倍感震撼,惊觉于人与人之间的差距竟是比人和猪都要大。
走了好一会儿,他们最终停留在一座伟岸而不缺书香气氛的宫殿面前。殿试的地点位于保和殿,保和殿乃皇宫三大殿之一,殿堂装修富丽堂皇,占地面积大,殿门前的两根红木柱子粗的需得好几个人才能环住,除了外侧,里头同样气宇轩昂,地板无一不例外都是极为耗费人力畜力的大理石,大理石磨得发亮,站在上面一点灰尘都没有。
只见殿内已经置办了三百座位,这届录用的贡生共三百人,所以殿试便设了三百桌案。按照礼部尚书分发的座位依次落座,贡生们仔细听取考试规则。
最后,在千呼万唤中,那位天下之主终于出现了,在场所有人的心不禁悬到了嗓子眼。
太和帝在御前太监的簇拥下走上龙椅坐下,雍容华贵的龙袍让帝王家的气场与压迫感都全然放出。在场所有人都恭顺的垂下了头,立刻匍匐跪下,大呼一声。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皇帝一声威严不露情绪的“平身”后,众人才重新坐好,只不过依旧没有人胆敢抬头。
君为臣纲,长为幼纲,天元为坤泽纲,三纲五常强调的并不是敬,而是顺。恭顺与恭敬,孝顺与孝敬,这都只是一字之差,但是字里行间的意思却是表达出完全不同的意思,顺之一字,拥有十足十的方向性,代表着从上到下,下对上负责。
作为下级的官员是不允许直面的龙颜的,更别说只是区区贡生。当然,姬墨舒除外。
姬墨舒定定的瞧着太和帝,虽面不改色,但其实只有她自己清楚心头掀起的惊涛骇浪。虽早已料到,可当真的见到当今圣上那与苏娘有几分相似的容颜还是会惊讶的无以复加。特别是此时身穿龙袍皇家气场尽显,雍容富贵却拒人于千里的气质,这时候,她明白了许多。
为何苏娘总会带有那种若有似无的疏离感,孤独感,哪怕是作村妇打扮却依旧带着这种气息,悲凉却又不是让人心生怜悯的可怜,而是疯狂的孤傲,盛开的妖娆玫瑰却遍布不容触碰的荆棘。
苏娘,到了最后一刻依旧是选择了疏离她,推开她。
回想认识苏娘的一年,苏娘在她面前有各种各样的打扮。作为普通村妇的苏娘,作为大家闺秀的苏娘,作为不拘小节与她姐妹相称的苏娘,苏娘展现了许多面,却唯独没有真正的那一面,作为帝王家的苏娘。
此时此刻,虽瞧着金銮殿上的天下之主,她却不禁代入苏娘。若是苏娘亦是穿上皇家人才能穿的服侍,坐在庙堂之上颔首瞠目,不怒自威,是否也如此时的皇帝一般气势逼人叫她不堪重负,甘愿臣服?
复杂的思绪不断拉扯她的神经,在皇帝看向她的时候,她却正巧出神了。
太和帝不动声色,凌厉了一双深邃的眸子,他冷然瞧着坐在堂下面露呆滞的姬墨舒,微眯着眼似是想要看出些什么,可惜的是,姬墨舒已然呆滞,叫这九五之尊怎么瞧都瞧不出个所以然来,反倒是瞧出了初生牛犊呆愣又执着的意味。
瞳孔缓缓下移,视线最终落在姬墨舒缠着绷带的左手。据羽林卫说那晚若是下死手两人焉有命活,从这伤一个月都没能养好来看倒也说的不假,姬墨舒确实伤得不轻。
只不过……
太和帝浓眉一挑,贡生们立刻正襟危坐等待皇帝出题,殿试是由皇帝出题,针对这个问题写一篇策论即可,当场就能得到批阅与排名。正当众人都竖起了耳朵探头仔细听的时候,却不想皇帝来了这么一句。
“姬贡生手上怎的还带着伤?”
此话一出,姬墨舒再次成为了焦点。数道嫉妒的视线聚焦在姬墨舒身上,人人面露不解,不知怎的为何这商贾之家的姬墨舒能够入的了天子的眼,本就因为年岁与容貌而嫉妒的众人更不是滋味了。
“不过是碰巧撞到了,谢陛下关心。”姬墨舒匍匐跪下,淡淡道。
“哦?朕瞧着可不像撞到了,莫要以为得了进士又或是苏相国的青睐便目中无人,需得清楚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走在外头还是得小心谨慎些才是。”太和帝意有所指的说了这么几句话,随后对御前太监说,“既然伤了手便派个人帮她磨墨罢。”
“是。”
“谢陛下指点。”姬墨舒再次匍匐作了一拜,神态麻木,叫人看不出分毫感激。
太和帝若无其事的敲着龙椅上的扶手,手指上硕大的扳指反射着两侧灯柱上面的琉璃光,双眼微眯,并未接话,见众人落座完毕,他拂袖正坐,一双精明的狐狸眼在人群中来回扫动,幽幽开了口。
“殿试延期一月朕愧对于各位学子,今儿便即兴发挥,大家都说说我国制度改善方面的问题。”
话音刚落,候在一旁的几位尚书都不禁倒吸一口气,这种题看似简单,往往是最难的。若是实话实说,惹了皇帝不痛快兴许就葬送自己的前程了,可若不说实话,皇帝又会觉得这人为人处事太过圆滑,不可重用,还是葬送前程。不管怎么说这是历年考试最难的题目,考究的不仅是实力,更多的是眼力见。
姬墨舒深谙问题该如何应对,必须要答出来一些,又要留有余地。她艰难的用单手写字,身边有个太监帮她磨墨,与其说是帮忙,不如说是监视,而她也能感受到有一道视线一直若有似无的落在她的身上,带着让人毛骨悚然的窥探感,她知道那来自谁。
皇帝显然不是一个好糊弄的,曾经从叔伯姑嫂耳濡目染中得知对皇帝的看法错得离谱,皇帝根本不昏庸,也不幼稚,反倒是有极深的城府。她蹙着秀眉,下笔飞快,虽手下写的是问题的答卷,可脑子里想的却是曾经让她忽视的事。
为何皇帝大改盐令煞费苦心去折腾一群商贾,为何皇帝频频提高赋税为难百姓,为何皇帝处处针对苏家,为何苏娘曾经与她说皇帝或许就是那个得利者。思绪瞬间醍醐灌顶,所有的困扰在这一刻迎刃而解,她终是想明白了问题的渊源。
皇帝或许昏庸,但做的每一件事绝对是为了巩固统治。
自己真是白鹤不识瘟瘴地,竟是险些溺死在这权力构建的巫山中。惊愕之余,她手下力道一重毛笔狠狠的戳在宣纸上,蓄积在毛尖的墨汁瞬间晕染开一朵墨色的花,点缀在那副漂亮流畅的策论上,模糊了几个娟秀的字眼。
若是如此。
苏娘手中定然藏了什么让皇帝忌惮的东西,甚至是会威胁到皇帝那个位置的东西,苏娘在这场庙堂博弈中充当着什么角色她不清楚,但是她,作为苏娘的唯一的伴侣,却只能看着那个纤细单薄的身影站在庙堂之上与一群老谋深算的老狐狸博弈,她终归是可笑至极。
姬墨舒的手心不知不觉已然沁了一层薄汗,汗水润湿了笔杆,滑溜溜的让人难以握住。等她颤抖着写完最后一个字,放下笔长吁一口气,这时已然有许多人交卷了。
殿试是当场批阅的,批阅之后便是商议排名,三甲到城外打马游街。皇帝依次看着每一份答卷,几位尚书也在一旁恭顺听着,只不过大多时候皇帝都只是粗略扫一眼,面不改色,一份接着一份答卷批阅下去,学子们的心也悬到了嗓子眼。
不知过了多久,御前太监叫到姬墨舒的名字。
姬墨舒连忙走上前跪在皇帝面前,敛下心头的猜疑,有条理清晰的说着自己写答卷的观点,粗中有细,细中也会给皇帝应有的脸面,提出不足的同时一并听出对皇帝治世的认可,说完后,她再次跪在地上作了一拜,神态依旧是淡淡的,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良久之后,皇帝亦是淡淡的点评一句,“倒是个能从引经据典中说出实在的,还行。”皇帝说完,身边的太监连忙把这句话写在姬墨舒的名字后,还特意画上一笔,证明入了皇帝眼了。
姬墨舒再次跪拜答谢,随后回到自己的位置坐好继续想事情,没一会儿,又听到皇帝说了一句。
“出身寒门能有此见闻实属难得,是个可造之才,优。”
比起姬墨舒那过犹不及的评价,这可是一个非常不错的评价,姬墨舒连忙抬头,发现顾婉约在皇帝面前跪谢,看来这位寒门学士得连中两元了。
顾婉约道谢后走回来,视线与姬墨舒交汇,两人心照不宣颔首示意,因为在天子眼下不好表现的太激动,只能又回到座位正襟危坐,装起了稳重。
整个批阅过程皇帝都面不改色,遇上不错的便点评一句,到最后基本都能得到点头认可,但能得到皇帝评价的却是不多,其中大多都是没有背景的寒门学子。皇帝此举让几位尚书打起了心思,看来以后得拉这些寒门学子站队了。
几位尚书互相打了个眼色,开始给进士们排名。
很快,名次出来了。
不出所料。
状元郎,顾婉约。
榜眼是一位士族子弟。
探花郎竟然是姬墨舒。
66殿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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