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下雨了。
燕裁冰吸了吸鼻子,敏锐地播捉到潮湿的气息,往嘴里塞进一块樱桃糕。
此时她已把帷帽摘下,放在椅子上,虽然周围所有人都时不时往这边偷看,但燕裁冰完全没觉得不舒服——做大侠,就是要随时随地引人注目。
甜蜜的烦恼罢了!
她囫囵吞掉最后一口糕点,迅速把银钱给结了。雨天出行,要么设屏障隔绝雨水,要么念咒烘干衣物。前者在人群里太招摇,后者又势必先把全身搞得湿乎乎的。于是燕裁冰选择——在下雨之前赶紧到那个传闻中桐城第一的厉王阁。
厉王是帝女观音同时期的人物,曾至桐城戍边,他居住过的厉王府几经翻新,最终成为了赫赫有名的酒楼。
燕裁冰足尖轻点地,使出浮身步,正好在雨滴坠下来的前一刻踏进厉王阁。
不过——她举目四望,这里确实只是寻常家宅而已。越过影壁与花花草草的遮挡,这里只有一个大院,看不出酒楼的样子。
而且竟然连个侍从都没有。
“小兄弟第一次来玩?”
燕裁冰皱眉,抬眼看过去,不语,手指下意识地掠了一下帷帽。
她辨别出这是昨天吃面时偶遇的白衣公子。
既能看破自己之前的易容,又能无声无息地靠近她,这人应该是修为比自己高出不少。
她眯着眼端详了一会儿正摇着扇子、一副怡然自得样子的男人,开口:“那这位大兄弟有何见教?”
只见那人以扇遮面,手指用力扣在扇柄,颤抖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几瞬后他放下扇子,笑问:“虽说这不是小姑娘该来的地方……我来带你逛一逛朝暮楼如何?”
“朝暮楼?”燕裁冰疑惑地看了眼他,右手扶住匕首刀柄。
男子见状摊开双手,似乎在展示自己的无害:“城外的人应该听说过厉王府美食‘千丝炙’,殊不知,这美食与其他…美的东西,并非在这厉王府的宅院里,而是这朝暮楼中。”
“那据你说,朝暮楼在哪里呢?”
只见他微微一笑,道:“就在姑娘您的脚下。”
燕裁冰瞥了他一眼,说:“这里没有阵法。”
“噗,”他似乎被逗乐了,“没想到姑娘竟然还懂阵法……您看上去像位散修,没想到也是山上不出世的修者嘛……算了。”
见他好像开始自言自语了什么,燕裁冰直接半跪下去,右手印在地上的石砖。受损的神识恢复了一些,很快她就感受到地下确实有各种声音——铁质物扣拉的摩擦声,觥筹交错的声音,还有男男女女的交谈声。她很快就抓住了关键——金属碰撞的声音似乎能勾勒出一张图画,或者换成燕裁冰熟悉的东西,是某种阵法。
不需要法力与真气的阵。
一抬头,那男人正倚在假山上摇着扇子,兴味盎然地盯着她。
“我带你进去,然后你告诉我你的名字,如何?”
燕裁冰心里小小地挣扎了一下,这阵法对她来说,俨然已成为一道亟需解决的谜题。
男子似乎看透了她的想法,微笑道:“快下雨了哦。”
燕裁冰起身,衣裙上的尘埃随着她的动作立刻消失。
“我叫燕裁冰。”
“燕…冰?”他怔了一下,“哪个燕?”
“彩索身轻长趁燕,”她答道,“你呢?”
那人笑意渐深:“叫我……明华徵吧。”
燕裁冰点头:“好的。走吧,小明。”
明华徵震惊地看了她一眼,半晌道:“那烦请燕姑娘牵住我的衣袖?”
燕裁冰二话不说,立刻拽住了他的袖子,甚至还多揉了揉,感受着柔软的衣料。
明华徵倒是有点不自在的样子,扇子也不摇了,一脸严肃地将燕裁冰引到影壁前。那影壁从远处看只泛着贝母般的光华,走进了才发现上面刻着一位神仙般的美人,艳光四射却又全无轻佻情态,正是帝女观音的刻像。
燕裁冰正慑于帝女观音的美貌,竟是没注意明华徵按了哪处机关所在,脚下传来隆隆的震动声,一晃神自己正在一个透明的箱子里,顺着梯索向下移动,眼底是一片灯火通明,目之所及无不奢美精细,俨然一个地下宫殿。“这是机关术?”她这是第一次见,立刻把帷帽摘了扔进芥子袋中,抬起头睁大了双眼研究起索道,袖子也不扯了,忍不住再感叹,“好大的规模啊。”
明华徵低低笑了笑,说:“这机关术可不是哪都能见到的。”
从上往下看去,只见穿着各色的男女侍从正像游鱼般在屏风、假山水构成的迷宫中穿梭,而正中处俨然是一个巨大的三层戏台,如果燕裁冰猜的没错的话,这戏台必定藏有千般巧妙机关。
而在看到底下迎接的美妇人之时,她雀跃的心突然冷静了下来,面上已明显带了不虞之色。
“怎么?”明华徵微微低头询问,因久久得不到回应,只是虚虚揽着燕裁冰的肩,引她往前走。
“明公子。”美妇一见到他就立刻迎了上去,身旁白玉雕琢般的小侍也随之上千,搀扶住两人。
燕裁冰瞥了眼扶着她胳膊的小侍的丸子头,想了想,终究没把胳膊抽出来。她冷着脸想等明华徵与美妇寒暄完,不料话题突然转移到她身上。
“……这位小姐也是尊者?”
有的凡人确实会称呼修士为尊者,不过她很厌恶这个称呼,摇了摇头:“我叫燕裁冰。”
那美妇忽的笑了:“哎呀,不介意的话,就让我叫您一声燕修者吧。您也可以叫我婉娘。”
燕裁冰点了点头就盯起了脚尖,一副什么都不想管的样子,任由二人将她领进一间屋子。
“怎么了?”明华徵悄声问,“给你点了份千丝炙,还有几样我平日里爱吃的点心,你有什么想要的待会儿继续点。”
燕裁冰皱眉:“修者不可狎妓。”
虽然狎妓并非明令禁止,但正道修士多不屑于此事,即使是魔修也大抵遵循一切生灵平等且有自主意识的道。更何况厉王府与帝女观音有千丝万缕的关系,那塑像就在地面上,下面却在做这种事——实不应该。
明华徵愣住,把扇子按在案桌上,缓缓苦笑道:“燕姑娘误会了,这里并非那种地方。宝华仙子之后这近千年,人间哪有敢这般明目张胆的地方?”他指了指正中的戏台,说:“这里这是普通的酒楼,凡人与修士皆可到这里游玩。那戏台上出了不少名伶与好戏,甚至有不少乐修和善琴者于此切磋呢。”
燕裁冰摇了摇头,心想面对一个只有两面之缘的陌生男子也没什么好说的。这种狡辩她并非没在话本里见到过:一有人指出问题,对方便回一句“是你心里脏所以看什么都脏。”可是非曲直已尽数刻在那唤做婉娘的凡人女子眉间,那股郁郁黑气几乎凝结成实在的业痕,佛修一看就知——当然,佛修一般也不会来到这里。
说到佛修,宝华是帝女观音入佛门前的封号,许多不喜佛修的道修都会这么称呼她。
毕竟千年最后的飞升者这个名号只有一个,各路人马都想多沾点联系。
不等她做什么反应,就有几个侍者上前,将千丝炙与一些从没见过的糕点摆到案桌上。明华徵与燕裁冰身旁各坐了一个侍者,十分自然地拿起银箸,灵巧地夹了一块千丝炙,举在她的唇边。
燕裁冰指尖轻轻碰了下侍者裸露的小臂,有些讶然:这竟然是个骨龄十岁的凡间孩童。她装作不经意般看了眼明华徵,心底陡然升起一股恶寒。
她摆了摆手:“我自己来。”
那小童为难地看了明华徵一眼,在后者点头后俯身行礼,面对着二人,慢慢退出房间,行步间竟已有婀娜之态。
见燕裁冰不需服侍,明华徵也挥挥手,一举将屋里的侍者全都赶了出去,盯着燕裁冰笑道:“本以为小孩子没有污浊气,正适合服侍燕姑娘,没想到燕姑娘这也看不上。”
燕裁冰这时已平复了心情,也报以微笑:“我不习惯吃饭时有人在旁边盯着。”
二人一时沉默不语。燕裁冰估摸着千丝炙没那么烫了,拿起银箸夹起一小块放入口中,细细品尝了起来。这千丝炙果然值得一试,每多咀嚼一次,内里醇厚的香就随着浓滑的口感多显露一分。
明华徵见状指尖点了几样点心,用法术各取一小块,放入燕裁冰的碗碟中。
她点头致谢,正想夹起一块好好尝尝,却听到戏台那边传来奏乐声。抬眼望去,那戏台两侧正有两个独特的亭子般的台子缓缓升起,通体晶莹,竟像是琉璃作成的。
凡人也许听不到,但是对于耳聪目明的修士来说,这奏乐声并不能掩盖机关运作时金属摩擦碰撞的声音,反而刺耳的很。她皱眉看了一眼明华徵,发现对方正微笑看着自己,遂即立刻将头转了回去。
那台子应是已完全升起,奏乐渐入尾声,机关的声音也随之消失。一左一右台子两侧,各有一个背着琴的男子正拾阶而上。
二人都不是修士,右边那个那位,虽然她依旧分辨不清面貌,但那曾肌肤相亲的熟悉的感觉告诉她,正是崔饮瑜。
燕裁冰拿着银箸的手一颤,问:“这是在做什么?”
明华徵眯起双眼,半晌才道:“朝暮楼有着凡间最顶尖的乐师,甚至还有乐修于此修习过。许多自恃琴艺的人都会来斗琴。左手边那位,是楼里最顶尖的琴师之一,看来右手边这位公子技艺了得。”
燕裁冰放下银箸,后背微微挺直,认真地注视着那边。她一向对乐师十分尊敬,因她认为,乐师是凡人中最接近修者的一类人,而乐修,则是最难修的道。
明华徵见状提议移步到接近戏台的地方,被她摇头拒绝。
被那人发现的话,可能就听不到他最好的琴声了吧。
第四章雨落倾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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