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将不国,殿下还有心思揽镜自照。”贺虞绕过?明间的?桌椅,走到温江沅身侧。
温江沅的?手伸向桌上的?口脂,她用?指腹挖起一块香膏,缓缓涂于唇上:“那不然呢?寻死觅活么?”
贺虞觉得自己应该是?不喜欢这个?女?人的?,和?鲜花般妍丽的?女?子?相比,她不年轻了。她从?来不会正眼看他,就算与他四目相对,她眼中总是?带有不加掩饰的?恨与恐惧。但今时今日?,她却是?这宫中为数不多能同他安静说句话的?人。
他活了三十多岁了,司礼监的?许多人叫他老祖宗。他爱财如命,从?没将任何人放在眼里。选中温江沅,肆意凌/虐她,也不过?是?他对于皇权的?蔑视。
因为她柔弱、她无助,他喜欢看她哭泣流泪的?眼睛。
贺虞今天却突然发现了她的?美,她的?眼睛如此清澈,好似一片宁静的?湖水。
隔着铜镜,贺虞说:“你想不想离开这?”
温江沅微微偏头。
“我带你出宫去。”贺虞面无表情,“这样就没有人能左右你了。”
温江沅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左右我的?,不只有你么?”
“我也不会了。”贺虞道,“我想放过?你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这话说出口后他有立刻收回的?冲动。
但温江沅的?眼睛亮了一下,好像真的?因为他的?话而开心。
贺虞便不后悔了。
他捏着她的?下颌与她四目相对,温江沅的?眼睛闪躲了一下。
“挺没意思的?。”他似乎有点想笑,“好像所有人都恨我,都像要死。”
“我放了你,你就不恨我了吧。”他自顾说着,宛若自言自语。
温江沅看着他,突然低声说:“你能不能,亲我一下?”
声若莺啼。
说罢,她微微闭上了眼睛。
贺虞数次在床笫间折辱她,却从?没吻过?她的?唇。
她柔软又芬芳,贺虞的?目光顺着她颤抖的?睫毛缓缓向下流连。
温江沅闭着眼,压抑着自己内心的?恐惧和?颤栗,又害怕贺虞看破她的?恐惧。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冰冷的?唇贴在了她的?唇上。
这个?令人闻风丧胆的?男人,却有如此柔软的?唇片。
温江沅缓缓睁开眼。
贺虞的?脸离她这样近,近得可?以看清他眼里自己的?倒影。
莫名的?,贺虞避开了她的?视线,缓缓站直了身子?,他舔舐着自己的?唇,像是?回味:“很甜。”
他还想说什么,却有鲜血从?他鼻子?里流出来,从?一滴两滴再到汇成涓涓溪流,他错愕地抬起手,看着满手鲜红,难以置信地看向温江沅。
下一瞬,贺虞猛地扼住温江沅的?脖子?,他的?手力?气很大,几乎一瞬间扼断她细弱的?颈子?。温江沅大张着嘴,艰难地呼吸,仿佛周身的?血液一股脑地涌入大脑中。
胸腔宛若炸裂开,她的?眼前一阵又一阵的?晕黑,只能看见那双猩红的?眼睛。
脖颈上的?手越来越紧,她近乎可?以听见自己骨头磨挫的?声音。
在生与死的?一线之间,温江沅似乎听到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那只手骤然一松,温江沅撕心裂肺地呛咳起来。
她挣扎着站起身,踉跄地跑到镜台旁,掏出绢布擦拭自己的?嘴唇,直到口脂擦得一干二净,铜镜中的?那个?女?人,鲜血遍身,宛若从?阎罗殿中才爬出来。她缓缓回转身子?,贺虞安静仰面躺在地上,已经没了声音。
她带着一丝恐惧,走到了他的?身边。
那双森冷的?眼睛已经渐渐浑浊起来,他的?手跌落在地上,手腕上的?金镯倒映着猩红的?血,带着诡异又凄艳的?美。
温江沅还在发愣,已经有急促脚步声自门外响起。
温襄冲入宫内,看着贺虞萎顿的?身躯,眼中骤然迸发出强烈的?喜色:“此役,柔阳当属头功。”
“来人啊!”温襄扬声,“逆贼已经伏诛!”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闯进来,他们看着贺虞的?尸体无不欢天喜地,立刻将他的?尸体抬了出去。温襄离开前,只留下了一个?孤伶伶的?“赏”字。
芷柔宫里只余一室狼藉和?满地血腥。
所有人都走了,温江沅终于开始颤栗起来,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能感?受到眼泪夺眶而出。她扶着桌子?,再也站立不住,踉跄着跌坐在一地血泊里。
一个?东西吸引了她的?目光,温江沅向前爬了几步颤抖着去摸。
那是?一个?已经被磕碎了一角的?玛瑙扳指。
贺虞曾用?此物数度与她求欢。
上头沾着贺虞的?血,尚且带着余温。
她再也抑制不住,痛苦又绝望地嚎啕大哭起来。
昨夜温襄将这盒口脂交给她,让她想方设法杀了贺虞。
那一刻温江沅才明白,自己在这幽幽宫掖中收到的?每一分折磨,皇兄心中都昭然若揭。但他无动于衷,冷眼看着她在这无边的?欲海中被迫沉沦。
温襄给她这盒口脂的?时候,大概没想过?她还能活着。
在贺虞掐住她脖子?的?那一刻,她也以为自己马上要死了。
唯独贺虞没有杀她。
他临死前,到底在想什么?
温江沅以为自己会窃喜于劫后余生,但心中却又异常的?痛。
她不知道困住自己的?,到底是?高?高?的?宫墙,还是?绝望又疯狂的?爱。
*
承平元年,四月十五。
只手遮天的?司礼监掌印,死于后宫。
为谋得安身,新君下令鞭尸数百,曝尸于野,将其首级悬挂于城门处。
将贺虞的?残身拖出宫外的?小太监看到了他手上沾着血污的?金镯,不曾犹豫,立刻抬手欲摘,没想到他的?尸体已经僵硬,这枚金镯无论如何都摘不下来。他左思右想,拿了一把?刀,向尸体的?手臂处挥去。片刻后,欢天喜地将金镯藏进了怀中。
温襄以为温兖会退兵,但是?他没有。
禁军只余下万余人,守于城门之上,不敢再有大动作。
温兖的?大军在城外安营扎寨,烽火连营。
当夜,温襄急召所有宗亲入宫。
温昭明临走前,宋也川送她到马车旁。
“这里没有别人,也川,我想问你。”温昭明静静地看着宋也川的?眼睛,“这些事?,你都知情,对吗?”
宋也川没有反驳:“是?。”
温昭明低声道:“你要做反臣么?”
宋也川模糊地笑了一下:“也川忠的?从?来都不是?君。所以觉得自己不是?反臣。”
“你参与了多少?”
宋也川垂眸:“一些。”
温昭明没有说话,拎着裙摆坐上了马车,宋也川站在公主府门外,安静地看着她的?车架消失在视野的?尽头。
那一夜,温昭明和?许多宗亲一道,坐在乾清宫的?大殿里。
温襄正在声嘶力?竭地同别人争吵着什么,温珩坐在温昭明旁边,久久没有出声。
所有人都没睡,这里安静得像是?一片坟茔。唯有檐下惊鸟铃还在发出一丝碎玉般的?声响。
城外渐渐响起了厮杀声,透过?朦胧的?窗纸看去,宫外火光冲天。
温江沅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形容枯槁地坐在人群最后,温昭明缓缓伸出手去拉她,才发现她的?手上冷得像是?一块冰。
“阿姊。”温昭明有些担忧地看着她。
温江沅的?目光没有焦距,过?了很久才落在温昭明的?脸上。
“昭昭。”她嘶哑地叫了一声,“他死了。”
“我知道。”温昭明两只手都握住她的?手,“阿姊很厉害。”
两行清泪顺着她的?脸淌落,她轻轻嗯了一声:“我很厉害。”
“顾安叫宋也川给你带个?话,他进不来,只能由我来说。顾安说休恋逝水,苦海回身。”
这本是?《锁麟囊》中一句戏文,温江沅听着听着,泪珠又滚落下来。
口中喃喃:“他们……都死了……”
她抬手抹泪,温昭明这才看清她的?手上套了一只碎了一角的?玛瑙扳指。
那些厮杀声响彻天地,不只是?谁颤抖着问:“声音是?不是?越来越近了。”
所有人都开始惶惶不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外面奔来:“陛下,陛下!不好了!封首辅……封首辅开城迎敌了!”
乾清宫里乱作一团,妃嫔的?哭声,男人的?痛骂声混在一起,温襄强作镇定:“随朕去后殿,有密室可?以容身!”
众人摩肩接踵,温昭明一手拉着温珩,一手搀扶温江沅,随着众人挤向后殿。
密道藏于博古架后,所有人仓皇着向密室爬去。
关上博古架后的?石门,所有人挤在一处。
温襄还在呶呶不休:“玉玺带进来没有?”
密室中带着一股腐败的?霉味,墙壁冷得似乎可?以滴下水来。有皇子?和?公主在小声的?啜泣,温昭明摸了摸温珩的?头:“阿珩害怕吗?”
温珩咬着嘴唇:“阿姊,我不怕。”
这里听不到外面的?声响,竟让人诡异的?平静下来。
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团团黑雾中不知过?了多久,只听一声嘶哑的?门轴声,先是?一阵带着土腥与碎石瓦砾的?风迎面吹来,紧跟着石门被人从?外面打开。
眼睛还没有适应骤然的?明亮,温兖隽狂的?声音响彻在众人耳畔:“皇兄何故躲在此地,叫臣弟好找。”
折骨 第7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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