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僧不打诳语。”姚广孝道:“当初,贫僧只是想让你背个黑锅而已。”
只是背个黑锅,没想过信你这个啊,谁晓得你张安世居然这样认真。
张安世倒是不以为意,道:“没关系,我习惯了,我姐夫总说我人老实,出门就被人骗,我已习惯了。不过眼下,咱们还是烧舍利要紧,姚师傅……你放心,我包舍利的,不出我赔钱。”
姚广孝哭笑不得,他这时觉得自己好像引狼入室了。
却没有想到张安世居然道:“话又说回来,若是出了舍利呢?”
“这……”
张安世道:“出了舍利,以后这寺里的香油钱,咱们得二一添作五,对半分。”
姚广孝一下子没忍住,立即绷起脸来,勃然大怒道:“张安世,你竟连佛祖的香油钱……”
张安世连忙道:“这话说的,分明是你们这些和尚的香油钱,非要说佛祖。姚师傅,你听我一言,我这是包赔的,烧不出……我在栖霞再建一座寺庙给你,比这还要大一倍的……”
姚广孝真的不希望在自己的师傅圆寂的时候,谈这些。
可张安世这般一说,他微微心动,顿了半晌,便道:“立字据!”
张安世爽快地捋起袖子道:“好好好,取笔墨。”
姚广孝显然对于慧珍禅师的功德没啥信心。
毕竟……他就是跟着慧珍禅师学的佛法,可以说,他是甚么德行,慧珍就是什么德行……这样也能烧出舍利?这说不通啊!
既然如此,只好再为佛祖修一场功德了,好歹能捞一座寺庙。
寺庙的名字,他都想好了,叫护国寺,或者道衍寺。
当下,二人立了字据。
张安世乐呵呵地道:“既如此,那我可烧了?”
“你烧吧,你烧罢。”姚广孝道:“阿弥陀佛,师傅圆寂时,还割肉喂鹰,不过总算他也做了一桩善事……阿弥陀佛。”
张安世起心动念道:“你说……这舍利也有高下之分吗?”
姚广孝眉毛一挑,警惕地道:“施主什么意思?”
张安世道:“我的意思是说……这舍利……”
“当然有,舍利有大小,越大,修行越大。”
“颜色呢?”
“你说的是品相?”
“对,品相……”
“品相当然也有区分,当然……要看实际情况。”
张安世志得意满起来:“好,咱们要烧,就烧最好的。”
姚广孝:“……”
等到张安世出了殿,便见在这殿外,乌压压的全是人,僧人们倾巢而出,做着法事,一时之间,香烟缭绕,好不热闹。
张安世感受到了这个时代信众的力量。
心里叹息一声,时代嘛,就是如此,人总需要有点精神慰藉。
张安世只好含泪想办法蹭一点香油钱来,集中资金,去干大事。
丘松的炉子,终于运到了。
十几辆大车,将火炉子分拆,而后送至后殿进行组装。
这是一个小高炉,是张安世根据这个时代的情况,改进造出来的,和这个时代的寻常炉子相比,这小高炉的特点是温度高,能通过催化剂和鼓风囊等作用迅速产生高温,能大大地提高冶炼的水平。
原本张安世打算弄个钢铁作坊,这才折腾出了这么一个小高炉。
只是这小高炉许多地方还未完善,张安世希望能完善一些,大大地提高冶炼水平之后,再进行投产。
可谁晓得,眼下却派上了用场。
这小高炉固然还不完善,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可烧舍利还是够了的。
张安世吩咐了丘松一番,丘松想了想道:“晓得,大哥……火的事,交给俺便好。”
张安世很是慎重地道:“很好,大力出奇迹,给我拼了命的给高炉加温即可。这里就交给你了,给我往死里烧。”
丘松半句废话没有,立马应下。
另一边,僧人们进行了一次又一次的仪式之后,慧珍的遗体便被送了来。
张安世不忍看这样的场面,于是一溜烟跑到前殿去了。
寺庙里,很快响起了悠扬的钟声。
不多时,便有僧人出来道:“吉时已至,慧珍禅师火化……”
此言一出,许多的善男信女都有些惊讶。
要知道,以往的僧人圆寂,都是将其盘坐装殓于陶缸之中,并在遗体四周添充木炭、柴草等物品,密封后放于室外,保存七日。
七日之后,人们将陶缸下面一个预先置留的小孔掏开,引燃缸内的柴草木炭,将遗体火化。
可现在,七日之期未至,就急着火化了?
其中不乏有好事者,有几个纶巾儒衫的读书人混杂在人群之中,低声道:“如此心急火燎,也不知是因为什么缘故,依我看……他们自己也晓得这慧珍……必不能成正果,所以赶紧烧了,免得引来大家的议论。”
“是啊,若是等七日,还不知要闹出多少议论出来呢,这慧珍哪有什么修行,当初虽是姚广孝煽动靖难,可这慧珍……只怕也没少出力。”
读书人们七嘴八舌,聊的是热火朝天。
这其实也可以理解,虽然朝廷一再声言靖难的正当性,可这些东西,在民间乃至读书人群体之中,却是没人相信的。
那乌压压的善男信女们,更加不愿散去。
他们没有读书人这样多的小心思,只晓得一个僧人圆寂了,特来寺庙里观礼,好让菩萨多保佑自己几分。
“就怕到时烧结不出舍利……那便可笑了。”
“烧结不出,说明他没有修成正果,这可是陛下册封的禅师,没有修成正果,岂不正印证了他平日里助纣为虐,所谓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吗?”
听闻慧珍当即火化,居然这寺庙里的人越来越多,以至人满为患。
更有不少读书人,纷纷来看热闹。
许多人就是奔着看笑话的心态,即便是读书人,也笃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道理,即便人生前报不了,可到了死后……这报应终究会来。
于是乎……万众期待。
可这些人里不包括姚广孝,他一直皱着眉头,显得忧心忡忡,因为他发现事态稍稍有些失控了。
当下,便在侧殿里对张安世道:“张施主,现在又来了许多香客,还有不少读书人,哎……造孽啊造孽啊。”
张安世宽慰着道:“姚师傅,你平日里不是一向镇定的吗?少安毋躁,相信我,没什么好担心的!”
姚广孝疲倦地缓缓落座,而后幽幽地叹息道:“做人要讲良心,何况还是僧人?现在被万千人耻笑的毕竟是贫僧的师傅啊,要我于心何忍?”
张安世看姚广孝心情越发低落,便移开了话题,道:“空空在寺中如何了?”
姚广孝便道:“他如今很是安分。”
张安世不由感慨道:“人啊,经历了大变故,能做到他这样,已是不容易了。”
姚广孝颔首:“他不是一个好皇帝,却是一个好和尚。”
说着,二人便各自喝茶,却一时显得有些尴尬。
就在此时,有小沙弥匆匆而来道:“师傅,安南侯,已经开始烧了。”
张安世点头,突然对姚广孝道:“现在这寺庙里,每年的香火钱有多少?”
“你想做什么?”姚广孝直直地看着他,眼中是明显的警惕。
张安世笑了笑道:“问问嘛,随口问问。”
姚广孝道:“其实也没多少。”
“可是你们在钱庄里,就存着了几十万两的银子,不只如此,你们每年还大量地购置田地。”
姚广孝口里只念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张安世却没打算放过他,继续道:“且不说真金白银,单单大量购置的土地,每年就是一大笔的开销,这寺产很是惊人……那些人……真都如我这般大方,舍得给这么多香油钱吗?”
姚广孝微微合着眼睛,继续念着:“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张安世继续自顾自似的说着:“我细细思来……若是有朝一日,我能得这寺庙一半的股,我就要开源节流,拿给我承包的话,我先裁掉一半的僧人,留这么多念经的没啥用。”
“除此之外……将这寺庙的地产,要重新打包整理一下,单靠租种土地的收益,终究是太低了。还有,既是寺庙,得走古朴的风格,不要动不动就建宝殿,刷金漆,佛在你我心中啊……”
姚广孝依旧不为所动,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张安世似乎一点不在乎姚广孝不回应他的话,接着道:“还有,一味的要香油钱也不好,要打造ip,ip知道吗?要将一些吃饱了撑着,每日只念经的家伙,组成一个又一个的僧团,去安南,去占城,去暹罗,那里信佛的不少,我们要开拓业务,这叫开源。”
说着,张安世叹息道:“还要鼓励善男信女,将银子存进钱庄里,尤其是安南那边,新的钱庄刚开张,安南百姓太苦啦,他们从前被胡氏这样的人统治,现在最需的是心理的慰藉……得告诉他们,佛祖见不得阿堵物,可如果将这阿堵物,也就是金银存进钱庄,兑换我钱庄的金票和银票,那就可以了。”
姚广孝今儿居然脾气出奇的好,依旧还是一声不吭。
足足过了两个多时辰。
这时,又有小沙弥急匆匆地来道:“师傅,安南侯,开炉了。”
姚广孝听罢,立即站了起来,他已经受不了张安世没完没了的絮絮叨叨了。
当下,连忙起身道:“好,这便去开炉。”
一般开炉,都是僧人们和许多寺庙里重要的善男信女们一道见证。
于是寺中的僧人都聚在大雄宝殿里,木鱼声此起彼伏。
随即,便又有人抬了大缸,这大缸早已被烧得乌黑,一般的火化,都是用柴火烧,可这一次,张安世用的却是高炉,温度极高,可以达到两千度。
烧完之后,再让人将这大缸,从高炉里取出。
此时,不少人早已聚集于此,一个个翘首以盼。
数十个僧人,数十个香客,此时围着这缸,一个个神色凝重。
姚广孝和张安世到了,其中一个香客,姓张名顺,张家在南京城乃是大户,平日里给寺庙里的香油钱不少,所以准张家来开缸,不过那张老太公身体不好,便让儿子来代劳。
这叫张顺的,是个读书人,虽没有什么功名,却对此不以为然,他低声嘀咕,只怕已烧成灰了,定没有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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