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个字仿佛有重锤千钧的力量,他神qíng不自觉绷紧,呼吸也有瞬间错乱。
德妃是如何得知了他的真正身份?
何况苏荣识这个人,早已经不存在了,他已经死在景祐九年的那场兵乱之中,他永远七岁。
他按捺住内心的震惊错乱,冷哂了一下:德妃娘娘,对面相见也能叫错人,可见奴婢从前侍候得不周,让娘娘转日即忘。
这话细细一品,似乎还有两分冒犯之意,韦无默蹙眉道:说人话!若不是念及你是苏廷楷的遗孤,你以为我会让你囫囵到现在?
苏祈恩轻嗤一声,听谢令鸢不以为忤地问:你知道我是怎么认出你的吗?
他不再开口,实际也想知道。这件事,向来只有陈留王知晓,并帮他重新做了假身份,籍贯改为了党郡人士,还为他取名祈恩,意喻入宫后不要忘本。
谢令鸢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因为,我见到你哥哥苏宏识了。
仿佛轰然一声,苏祈恩脑海中有什么东西炸响了。
他蓦地张开了眼,死死盯住谢令鸢,嘴唇无意识动了动,却又生生克制。
他既想问,又不能问,周身的警惕如化作尖刺,一旦靠近,便觉锐利锋芒。
他竟然还有亲人竟然还有亲人活着?
他曾以为,天地之大,再无他容身之所,他们都是被老天恶意玩弄的人。
那曾经是多么冷血又讽刺的往事啊。
在被西魏人俘获后,苏宏识逃走了,苏荣识则沦为西魏人的军奴。
胡人拿他当将军之子折rǔ,他从天之骄子一朝沦落,待遇甚至比其他奴隶还要困苦。
塞外的初chūn寒风瑟瑟,他在辎重队伍里背马糙,幼小的身板频频累到虚脱,忽然听到并州汉人告捷的轰动,他心中一紧,扔了马糙趴在篱笆外,努力辨认着胡语,才听懂他们说,是有人抢城,将朔方城攻破,西魏人的补给线因此被切断了。
那人绝对是个战略和战术上并重的人才,他一举振奋了并州民心,也挽救了颓势。
名字是很好打听的,西魏士兵都在传,说叫韦不宣,此人很厉害,以后尽量不要正面敌对。
苏荣识眉眼绽开,自城破被俘后,他第一次有了笑容。随即他被监事抽了两鞭子,却还是笑,仿佛那疼痛也不再难以忍受。
刚俘虏时被打骂,他会哭很久;后来发现他的眼泪没有人在意,他们反而恶劣地想看他哭,看他惨,他就再也没哭了,却并不意味着鞭子抽在身上不疼而如今这疼楚,却被心中燃起的热烈的希望所取代了。
朔方城夺回,收复失土,朝廷就会派人来寻他和哥哥吧,他们什么时候能回去?哥哥还好吗?他全身都是纵横jiāo错的鞭伤,他一定要给哥哥看,他真是太委屈了
年幼且身处敌营的他并不知道,正月之祸后,苏老夫人坚信小儿子苏廷楷不会做叛国之事,递帖请求入宫。可不巧又在此时,后宫动dàng,大皇子被毒死,无论是何德妃还是郦贵妃都没心思听她入宫申辩,很快局势变幻,兰溪党在朝中逐渐失了话语权。
查案伸冤一事,也就无从谈起。朝廷不会在意叛将的两个儿子何去何从。
所以他充满希望,盼了一年又一年,他有时候会怀疑,有时候又会默默告诉自己,苏家人一定会来找他的,只不过是没找到而已。
他觉得他开始明白苏武的痛苦,开始疑神疑鬼,开始歇斯底里。严冬天未亮的酷寒里,他裹着单薄的冬衣gān活,眼睛总是望向南方,祈盼远处那卷着茫茫大雪的天际,有几骑人马的影子从雪中飞驰而来,就像韦不宣抢回朔方城一样,像突然而至的天神来拯救他。
。
幼年的他,在寒风彻雪中没等来救赎,也早就放弃了翻案或寻找亲人的想法。而今,忽然有人告诉他,见到了他的哥哥。要他如何信?又怎能舍得不信?
真是让德妃娘娘费心了,为了问话,还特意编出个兄长。我从小被卖给人牙子,哪有什么哥哥。他冷淡道。
韦无默正要训斥,却被谢令鸢拉住了。她知道的秘密有五吨重,包袱一点点慢慢抖,绝对能吊死苏祈恩的胃口,让他yù知后事跪求下回分解。
先说我这趟去并州,见到了你哥哥,同时也查明了景祐九年的内qíng。正月之祸的过错不该是你父亲,这是桩冤假错案。谢令鸢稳稳抛出这件他最关心的事。
苏祈恩冷笑了一下,又克制了。他不能与苏廷楷有什么关系苏家已经背负了污名,他不想再増一笔,就让他这么死吧,反正回不了苏家祖坟,就如父亲那样,至死也未能认祖归宗。
可是心中还是隐隐激切,想知道谢令鸢是怎么查的,想知道哥哥究竟如何了。
谢令鸢慈祥地微笑:你想知道我是怎么查明的吗?
苏祈恩闭上眼睛,耳朵却竖了起来,心里也对谢令鸢刮目相看。
因为,我遇到了谢令鸢忽然卡顿,不讲了:算了,反正你也不感兴趣,都不看我一眼。我有点口渴,先喝口茶。
苏祈恩简直想咒她被茶沫呛死算了!他心中天人jiāo战了一会儿,恨恨地睁开眼。
对面的谢令鸢美滋滋,见他睁了眼,慈祥地微笑道:继续讲,我遇到了你父亲从前的部将。你还记得杨犒吗?
听到这个名字,苏祈恩一怔,他瞳孔骤缩,心跳失了一拍。
当然记得,这个人是让他被深渊吞没的伊始。
。
七岁被西魏人俘虏后,他在胡人军中当了三年军奴,后来军中缺饷,要卖些奴隶,他以半个月的口粮贿赂了管事,自己嚼雪和毡毛充饥,才得以辗转卖回中原。
终于重回故土,他怀揣着近乡qíng怯的激动忐忑,想方设法找到附近的衙门。他记得父亲临终一别前,匆匆对兄弟俩留了个名单,名单上的几人有通敌之嫌,嘱咐兄弟俩若得救,就想办法通告并州军府。
彼时他又黑又脏,衣着褴褛,衙门差吏早已不认得他,听说他有天大的事要见上官,差点没把他打出去,他苦苦恳求,才终于跪到了衙门堂里。
那官员威风凛凛地进来了,他抬起头仰视,下一刻如坠冰窟。
他看到了父亲名单上的人
杨犒。
那人居高临下,倨傲问道,听说你有大事要禀?
那一瞬间,他忽然觉得血液被抽空了,这堂口这样bī仄,这衙门比西魏的冬天还冷。他说不出话来,生怕对方起疑,赶紧装疯卖傻,在地上撒泼打起滚来。
杨犒当然认不得长大后的他,以为是来捣乱的疯子,手一挥叫人把他打了出去。
他站在街上茫然无措,四周尽是往来的漠然的人。他记得小时候自己上街,认识他的百姓见了他,都会来逗弄哄哄他,商贩争相给他喂点零嘴。可能最是无qíng的也是人吧,如今没有人会将目光再放在他身上了。
站了许久,他眼眶泛热,忽然想起可以去找韦不宣,把父亲的名单jiāo给那人。那人既然有一腔正义收复城池,也一定能查清名单之事,为父亲沉冤!
对了,他还要感谢那人收复朔方城的义举他眼睛重新亮起了光。
什么?你问韦不宣?你不知道吗,他死了!
被他打听消息的人摇头,说,整个云中韦氏,因通敌叛国,府上男丁全部被腰斩弃市。
苏荣识呆呆站在原地,仿佛天都塌了,他又开始喘不动气。四周比那衙门还bī仄,还yīn冷,他抱紧了身子,抖抖索索地问那人怎么可能通敌呢?他可是救了并州啊!
谁知道呢,京中说整个奉国公府上都通敌,依我看,军事重镇都不是好地方,你看苏廷楷啊,也是通敌
天渐渐黑了下来,街上人也少了。寒冷和饥饿一起压迫而来,他却仿佛摒弃了ròu体的痛苦,拖着行尸走ròu的身子,一边走,一边质疑。
质疑自己的活着,质疑这个世界,质疑路边的石头,质疑野糙和瓦片。他看到的白究竟是不是白,他看到的黑究竟是不是黑?这些存在究竟该不该存在,世间的景象有什么意义?
曾经还抱了去长安伸冤的心思,如今连这样的念头也没有了。
可想想却又不甘。真是非常意难平。
他也不知道这不甘究竟是什么。
后来被人牙子挑到陈留王府,受萧嗣运赏识,让他潜入宫中为探。他犹豫,想起与陈留王共同铭刻的仇恨,想他自己孑然一身,身为奴籍子孙也就世代为奴,还不如进宫谋大事。
真是奇怪,他小时候众星捧月,过得是人上人的日子,可不知何时起,也麻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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